“宝玉”戏水

桐子（胡全）

摄影:桐子（胡全）撰文:桐子（胡全） 温暖的春天，炎热的夏季，爽朗的秋日，苏河盘湾如同一座大观园。贾母、贾政、贾琏、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巧姐，外加袭人、晴雯、平儿等等，甚至还有偶尔光顾大观园的刘姥姥与板儿、贾芸与柳湘莲、茗烟的女友与李纨的堂妹…… 大家乐乐呵呵，吟诗作对，笙歌鼎沸，对酒言欢，好一派繁荣奢靡的景象！ 只是好景不长，秋去冬来，苏河盘湾的气温降到了摄氏5度以下。月朦胧，风萧萧，河里的鱼虾蟹鳖都沉到了水底，水面上连个鱼吐泡泡都见不到。钓鱼的顺子哥也不再前来充当慈善家。热闹非凡的苏河盘湾突然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往常几十只白鹭、灰鹭、麻鹭聚集于此，现在只剩下三两只夜鹭滞留盘湾，而且都傻呼呼地站在㳺船码头的趸船上伫立凝望，表情呆滞。 大观园由盛而衰，摄影人悲从中来。 通过几天的观察，发现其中的一只年轻雄性夜鹭，戴束发银冠，勒双龙出海抹额，穿白蟒箭袖，围攒珠银带。他不是老老实实立于干爽爽的趸船甲板上，而总是跳到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一呆就是半个小时！ 幸亏摄影人的镜头不敢懈怠，尽管没有抓鱼呑泥鳅，没有相互追逐打斗，没有双双对对卿卿我我的连台好戏，但依然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以下不同寻常的画面。 看看这位老弟，他将自己的半个身子埋在水里，时而眼似桃瓣，睛若秋波，含情脉脉，清澈透明；时而眼饧骨软，神情悲戚，迷离恍惚。仔细辨认，这不就是曹雪芹笔下多情公子贾宝玉的化身吗？ 贾宝玉有个惊世骇俗的人生信条，那就是“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到女人就清爽，见到男人便觉浊臭难耐。”（《红楼梦》第二回） 正可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贾宝玉”一头扎进清澈透明的河水里，原来那里有他崇敬的偶像，有他灵魂的伴侣，有他无法割舍的情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贾母。贾母是宝玉最核心的庇护者，他对贾母兼具孩童般的依赖与晚辈的敬畏，将其视为“避风港”——无论是挨贾政打骂后的哭诉，还是日常撒娇求宠，都体现出祖孙两代人全然的信任与亲昵。 第二个见到的人便是绝代美人秦可卿。论辈份，贾宝玉是秦可卿的叔公，但年龄比秦可卿小。 宝玉第一次随贾母去可卿处玩耍才十四岁，因为中午犯困，可卿无奈将宝玉放在自己的卧榻上就寝。这才有宝玉入梦“太虚幻境与秦可卿云雨”而开启了“成人礼”。 秦可卿的去世是大观园里第一个香消玉殒的美人，她的死亡也象征着宝玉对虚幻情欲世界的初次幻灭，其悲痛兼具现实情分与精神层面的冲击，为此宝玉痛彻心扉，大口吐血，吓坏了袭人与晴雯。 “宝玉”第三个想见的人便是晴雯，因为曹雪芹的小说构思是“晴为黛影”，晴雯的出身、形象、性格、行事方式处处都与黛玉相似。可作为下人的晴雯偏不那般“恭顺听话”，见宝玉四处张望，八方寻觅，晴雯像藏猫猫一样姗姗来迟，让宝玉急不可耐。 原来晴雯早已幻化成苏州河里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最懂晴雯的宝玉知道，“自由”乃晴雯的终极追求。俄顷，宝玉复又忆起自己此生此世写的最长最凄美的诗便是送给晴雯的悼词：《芙蓉女儿诔》，洋洋千言，惊天恸地，感泣鬼神。 正当“宝玉”想跟晴雯说点“私房话”的时候，妙玉从水底窜了上来，令宝二爷大吃一惊。 “你个修行之人，没有升天，竞也如凡人一般，藏在这美丽如画的苏河盘湾干什么？”宝玉这一问，竞让妙玉羞红了脸！其实妙玉一直暗恋着宝玉，只是碍于出家人的身份，无法随性随心。 当年被贾府请进大观园栊翠庵的时候，妙玉的年龄与黛玉宝钗相差无几，都是春心萌动的美少女。她对宝玉的情愫丝毫也不比钗黛差。 只是在苏河盘湾这块圣地，“宝玉”并不想见到妙玉。虽然《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关于十二金钗的判词中，与贾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妙玉也赫然在册，但妙玉对刘姥姥的歧视和羞辱却让人大跌眼镜。 就在妙玉怏怏离去之后，“宝玉”竟对着水下大声呼喊“袭人——！花袭人——！你在哪里？”。 《红楼梦》里，袭人与宝玉的关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原本是贾母的贴身丫鬟，名叫珍珠。后来宝玉搬进怡红院单住，虑及珍珠的贤淑心细与对主子的无比忠诚，贾母这才将珍珠“送”给宝玉。宝玉得手后随将其改名为“袭人”，取花气袭人之意。 聪明绝顶的袭人从贾母那里得到暗示，从此以后，自己便是宝玉的小妾了。为此她对宝玉比对贾母还要好上十倍，并早早为宝玉献上了自己的贞操。 无奈太虚幻境中关于袭人的判词写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所以阴差阳错，最终袭人未能与宝玉厮守终身，而是嫁与戏子蒋玉菡为妻。 尽管“宝玉”大声呼喊袭人，但袭人始终不敢露面。只远远地听到河岸边林子深处传来几声雀鸣。 似乎是袭人回应，“小主人，您若有难，尽管前来找我。如果您过得很幸福，您就别来扰我了。我现在是蒋公玉菡的妻室，他有房有车也有爱，我应该恪守我的妇道。小主人，您请回吧！” 没有见到袭人，旧情难续，悔恨交加，“宝玉”的心情十分沮丧。寒冬腊月，水冰刺骨。“宝玉”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分钟。此时他唯一的念想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薛宝钗，而是与他灵魂相通、志同道合，为他赴死、死不瞑目的林表妹黛玉！ 旋即，那首红楼绝唱，黛玉的《葬花呤》飘然而至。这声音从苏州河深水区传来，低沉、凄惋、惊天、恸地、悠长、浩淼: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与《葬花呤》的咏叹声同时出现的是，整个苏河盘湾的河水都一下子变咸了！ 原来，这苏州河的水竟有一半是林黛玉的眼淚。 此情此景，恰好印证了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那首《相见时难别难》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林黛玉的阴魂未现，“贾宝玉”却如梦初醒。他知道，自己也是一位“出家人”了，曾经所有的凡人俗事，喜怒哀乐均已与己无缘。清、净、空才是当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