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不改姓？

沈建太：火山宝地守护者

提起“坐不改姓”，许多人会联想到“坐贾行商”、“行住坐卧”等成语，将“坐”之静与“行”之动相对应，理解为对姓氏的“安坐坚守”——毕竟它是与“行不更名”相连的俗语。然而，这里的“坐”与行无关，是指中国古代的“连坐”制度。其深意在于：即便是面临株连之祸，也绝不更改血脉相承的姓氏。与“行不更名”所彰显的个人气节相比，“坐不改姓”更是一种关乎家族、血脉与世代认同的集体坚守。

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历时近一百五十年，是南北朝时期疆域最广、国祚最长的王朝。

鲜卑早期无姓氏，多以部落名相称。至北魏太和二十年（496年），孝文帝拓跋宏推行汉化改革，下诏将皇族拓跋氏改为汉姓“元”。诏书称，北魏皇室乃黄帝后裔，依土德而王，土为黄色，为万物之始，“元”字正合此义，故改姓元氏以承正统。此次改革不仅限于皇族，更将鲜卑118个部落悉数改为汉姓，如丘穆陵氏改穆氏、独孤氏改刘氏等，再加上鼓励与汉人通婚的政策，加速了鲜卑与汉族的融合。自此，“元”姓成为北魏皇室的标志，绵延后世。

（鲜卑族拓跋及八大部落改汉姓对应表）

公元534至535年，北魏分裂为东、西魏两个傀儡政权，元善见与元宝炬分称其帝。550年，东魏相国高洋迫使孝静帝元善见禅位，建立北齐。为绝后患，高洋对元氏宗亲大肆屠戮，远支宗室亦人人自危。元景安与元景皓本是同宗堂兄弟。危难之际，元景安为求自保，提议全族改姓高氏以依附新朝；元景皓断然拒绝，愤然斥道：“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534年，北魏权臣高欢与孝武帝元修决裂，孝武帝西逃关中。高欢遂立孝武帝堂侄元善见为帝，迁都邺城建东魏，朝政由高氏把控，550年高欢次子高洋废元善见建北齐，东魏亡。535年宇文泰拥立孝武帝堂兄元宝炬为帝，定都长安建西魏，大权尽归宇文氏。555年宇文泰长子宇文觉废西魏恭帝建北周，西魏覆灭。）

元景安为表忠心，将堂兄此言密奏高洋。高洋闻之大怒，当即处死元景皓，并“赐”元景安改姓高氏，加官晋爵。元景皓以生命践行了“玉碎”之志。

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放在宗族存续的语境里更显厚重——族群是绵延青山，姓氏是传续薪火，唯有青山不颓，薪火方能不绝。

元景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已照见士人宁死不屈的尊严。但从文明存续的长远视野看，这种以族群延续为代价的决绝，虽烈骨可铭，终是史册中悲壮的个案。

当“株连九族”的屠刀悬顶，改姓避祸、存续宗脉的迂回，更见生存智慧。

顺着历史脉络回望，无数宗族以改姓为舟，在乱世中摆渡宗脉、延续薪火。

春秋时期，陈完是陈国第14代君王陈厉公之子。其父陈佗（即陈厉公）在蔡国支持下弑杀兄长陈桓公与太子后上位。陈桓公幼子陈林旋即复仇，诱杀厉公，自立为庄公。陈庄公去世后，其弟杵臼继位为陈宣公。陈宣公为了让自己的儿子陈款继承君位，又杀害了兄长陈庄公所立太子御寇。从小生活在宗室相残的血色阴影中，陈完倍感压抑，而与他感情甚厚的堂侄御寇无故被杀，成了压在他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陈完逃离陈国，东奔齐国避祸。

齐桓公素闻其贤，不仅收留了陈完，更授以“工正”（掌管手工业的总管）之职，赐予田产，允其在齐扎根。为彻底断绝故国追杀之患，陈完取“陳”右部所含“田”字（古音“陈”、“田”相通）改姓田。田氏家族世代勤勉，低调经营，历经数百年繁衍积淀，从流亡贵族逐渐成长为齐国望族。公元前386年，田完第九世孙田和正式取代姜姓齐国，建立田氏齐国，史称“田氏代齐”，完成了从二流小国流亡者到超级大国君王的惊天逆袭，成为历史上避祸改姓、终成霸业的典范。

西周初期，姜太公吕尚受封于营丘（今山东淄博），建立齐国。春秋时期，齐国为“春秋五霸”之首。战国时期，齐国国力起伏，而自陈完（田完）奔齐，其后裔田氏家族历经数代经营，以“大斗出、小斗入”等方式收拢民心，逐渐掌控政权。至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被周安王册封为诸侯，史称“田氏代齐”。

公元前99年，李陵率五千步兵出征匈奴，战败投降，司马迁因为其辩解被判死刑。汉律有例，死刑可缴五十万钱赎免，或受腐刑抵罪。清贫史官囊空如洗，终选择接受宫刑，只为完成传世巨著《史记》。为避灭族之祸，家族悄然定下分姓存脉的生计：长子司马临于“马”侧添两点为“冯”，次子司马观于“司”旁加一竖为“同”。此后，冯、同后人隐居陕西韩城芝川镇徐村，恪守“冯同不分、冯同不婚”的祖训，在岁月沉寂中维系着同根同源的记忆。

南北朝时，冯姓一支复改马姓，向司马本宗再近一步。清康熙年间，后人马景益终敢打破千年缄默，捧着祖传家谱赴县衙呈请，言明“吾族乃太史公后裔，愿世代守墓奉祀”。官府核查属实后，不仅特准其家族重返司马迁墓旁定居，更御赐一方“汉太史司马公之裔”匾额，悬于徐村祖祠正门。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恰似一道跨越千年的赦令，将隐姓埋名的宗族史昭告天下。

（陕西韩城有芝川镇司马迁祠，西晋始建后历代增修，有九十九级朝神道等建筑与衣冠冢，徐村冯、同两姓传为司马迁后裔，恪守特殊祖训且长期祭祀。山西河津古称龙门，西辛封村聚居着司马氏后人，存有记载谱系的家谱、神符及汉代文物，当地以“迁生龙门”主张是司马迁故里，还流传着其少年时的诸多传说。两地均留存着与司马迁相关的丰富遗存与文化印记。）

公元1142年（南宋绍兴十一年），抗金英雄岳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于临安府（今杭州）大理寺狱中，其长子岳云亦同时遇害。随后，岳家被抄，岳飞妻子李氏与次子岳雷、三子岳霖一同被流放到荒蛮的岭南惠州。

《现代汉语词典》“莫须有”词条释义：宋朝奸臣秦桧诬告岳飞谋反，韩世忠不平，质问其有何证据，秦桧答“莫须有”，意思是“也许有吧”。后用来表示凭空捏造。《辞海》载秦桧原话：“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乃宋名将，与岳飞、张俊、刘光世并称“中兴四将”。“飞子云”指岳飞长子岳云，张宪是岳飞部下得力干将，均因岳飞案被处死。

7岁的四子岳震和5岁的幼子岳霆在忠义部将的掩护下秘密潜逃至长江北岸的黄梅县（今湖北黄梅），改“鄂”姓。为了确保安全，岳震的部分后裔把“岳”字的“丘”、“山”上下颠倒，造出一新字，读为“yà”。他们迁至安徽涡阳，形成“Ya庄”。岳霆的部分后裔则将“岳”字拆解，分别以“山”和“乐”（谐音）为姓，散居于湖北黄梅、浙江杭州等地。

据青海等地族谱记载，有岳霆后人为求庇护，托身于当地李姓大族，遂改姓“李”。其中一支甚至远迁至朝鲜半岛。2013年，有韩国李氏后裔专程来华，到杭州岳王庙认祖归宗。

查姓源于姜氏。春秋时期，齐国君主齐顷公姜无野将儿子封于楂邑（今山东济阳），因当地盛产山楂，其后裔遂以封邑为氏，称为楂氏。后世省去木字偏旁，演化为查氏，读音为zhā。

武侠小说家金庸，原名查良镛，笔名金庸是由“镛”拆分而成。不过，他的笔名既非避讳，也非避祸，纯属个人选择。

南宋末年，光禄大夫查铨錄携家南迁至南雄（今广东韶关），不久病逝。其长子查开祥曾随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人拥立端宗，在福州延续宋室。后福州陷落，查开祥负伤隐退至茶山（今广东东莞），为避祸并寄寓家族振兴之愿，将“查”字下部之“一”移至顶部，改姓为“香”。

自此，香氏在广东东莞及原属广东的浦北县等地繁衍生息，至今已形成人口逾两万的族群，人才辈出。例如明代文学家香洪（著有《香山集》传世）、清代书画家香士杰（其画作《百鸟朝凤》被族谱誉为国宝），以及抗战时期的国军上将香翰屏等。

（2023年7月初，笔者专程前往广西钦州探访香翰屏将军故居，并写下美篇《探访香将军故居》）

方孝孺（1357年－1402年），明初大臣、文学家、思想家。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明惠帝朱允炆即位后，方孝孺任翰林侍讲，深受敬重，帝常以师礼相待，凡读书疑义或朝政大事多向其咨问。

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以“靖难”“清君侧”为名起兵南下。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燕军攻占南京，惠帝失踪。朱棣知方孝孺名高望重，命其起草即位诏书以正名位。方孝孺坚拒不从，且于廷上痛哭怒斥，更在诏纸上大书“燕贼篡位”四字。朱棣大怒，以“离间骨肉”等罪下令将其磔杀于市，并株连其宗族门生，酿成空前绝后的“诛十族”惨案，873人被杀。

方孝儒有二子二女。据〈明史》记载方孝孺被杀后，妻儿自尽，二女投河，但民间对其远房族人为避祸而改姓的传闻和记载很多，其中也可能掺杂后世建构及民众对忠臣的同情和对历史创伤的记忆。

株连制是中国古代基于“连坐”原则形成的刑罚制度，其形成、发展即废止过程如上表所示，指一人犯罪，其亲属、邻里、同僚甚至门生等相关群体会被连带定罪受罚，核心是通过集体担责强化社会管控与君主权威，是宗法制度与专制皇权结合的产物。方孝孺案是史上唯一株连十族的案例。

据后世方氏宗谱及地方志记载，方孝孺遇难后，同族的方克浩改姓郑，隐居深山，至清康熙年间方复本姓；有位方氏族人事发时正在象山港捕鱼，听闻搜捕消息后驾船逃到峡山躲藏，随后改姓尤（古时书写为尢）。尢与方笔划相同，仅弯钩方向相反，暗含与方氏同宗同源，只是居住方位不同的深意；一名在宁波经商的方姓族人改姓施，以铭记自己是“方、人、也”；在浙江天台，一个幼童被张姓娘舅收留抚养。其后人约定，在世时姓张，去世后在墓碑上改刻 “方” 姓或 “张方” 复合姓氏。

最具戏剧性的宗族改姓传说，当属方孝孺幼子方中宪一脉的辗转易姓：“靖难之役”后，年仅九岁的方中宪被海宁县丞魏泽与义士余学夔冒死救出，先匿于华亭俞允家，遂改姓俞以避祸；后为不牵连俞氏宗族，又易姓余隐匿行踪。其子孙方友谅于明正统年间迁居安徽庐江，最终改姓何，并立下“生者姓何，入土姓方”的祖训，将宗族血脉的隐秘传承刻入家规。欲探究这支遗脉为何三易其姓、且最终定格于“何”，需先从庐江何氏的起源说起。

庐江郡何氏的源头，是战国末期韩国贵族的避祸改姓，尽管不同谱系认定的得姓始祖有别，却均指向同一个核心源头——战国末期韩国末代君王韩王安。

公元前230年，秦国拉开统一六国的序幕，首当其冲攻灭韩国，韩王安被俘后软禁于陈县（今河南淮阳）。公元前226年，韩国旧贵族在新郑发动叛乱，秦军平定叛乱后，为斩草除根将韩王安诛杀，昔日韩国宗室一夜沦为秦廷通缉的高危族群，被迫四散逃亡，这也成为韩氏后人改姓避祸的直接导火索。自此，韩氏改何的宗族脉络分作两支：

其一为韩瑊jiān支系。韩瑊是韩王安的叔父，秦灭韩、韩王安遇害后，他携妻带子逃离新郑，一路辗转至庐江郡，以撑船摆渡为业。一日，秦军密探沿江排查韩国遗族，登船盘问其姓氏。韩瑊望着寒气凌烈的河面，心生一计，称自己姓何，并因此躲过了盘查。此后，他便正式以“何”为姓在庐江定居繁衍，开启了庐江何氏的宗族根基。

其二为韩允支系。韩允是韩王安的次子，韩王安被俘身死后，他与兄长韩成分头逃亡。秦末群雄逐鹿之际，韩成被项羽拥立为韩王，却因卷入楚系集团的权力倾轧惨遭杀害，韩允的处境愈发凶险。为彻底摆脱宗族身份带来的灭顶之灾，韩允决意改姓为何（一说取“韩”“何”谐音，一说取“隐姓埋名、何以安身”的生存寄寓），先隐居于陕西扶风低调避世。至西汉初年天下初定，其子孙为寻求更安稳的聚居地，逐步向东南迁徙，最终落籍庐江，成为庐江何氏的另一重要支脉。

历经数代深耕，庐江何氏逐渐发展为天下何姓最具盛名的郡望，素有“天下韩何是一家，天下何氏出庐江”的说法。而方孝孺幼子一脉迁居庐江后选择改方为“何”，民间普遍认为，正是受庐江郡何氏深厚的宗族根基与广泛的地域影响力所驱动。

时过境迁。民国初期，前清皇室“爱新觉罗”这一显赫姓氏，骤然从荣耀的顶点跌落。在“驱除鞑虏”的激烈民族情绪与动荡时局中，皇室后裔为避祸求生，纷纷隐去旧姓，悄然融入市井：满语中“爱新”（Aisin）意为“金”，故大多清皇室后裔直接改汉姓为“金”，如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溥任改名金友之，其妹韫馨亦改称金韫馨。部分支系直接取先祖名字中的首字为姓，如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六子塔拜的后裔以“塔”为姓。也有一些家族选择与“爱新觉罗”发音或字形相关的汉字为姓，如“艾”、“罗”等。另有记载，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后裔中，有因先祖褚英之名而改姓“章”（取“褚”字右半）或“祝”（谐音）的情况。还有部分家族取先祖的辈分字或号，如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其家族即取曾祖父溥良所获的“启”字辈分字为姓。

那些原本依附于皇权的满洲八旗旧族，也纷纷开启了改姓之路：钮祜禄氏改姓“郎”，那拉氏改姓“那”“南”，瓜尔佳氏改姓“关”，富察氏改姓“富”“傅”……曾经用以区分八旗门第、彰显部族身份的满姓，在时代剧变中被一一拆解、汉化。正可谓“树倒猢狲散”。

（都说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看来满族人就很典型。）

1905年，风雨飘摇的清廷在修律大臣沈家本等人推动下，以“刑法止及一身”的近代法理为依据，奏请废除沿袭千年的连坐酷刑。清廷迫于内外改革压力，最终下诏废除族诛、凌迟等律例，标志中国传统刑律从家族集体责任转向个人罪责。随着连坐制的废除，族群因避祸而改姓已非必然，曾经用该手段残害异己的满清皇族担心遭报应，成了最后一批集体改姓的族群。民国时期，改名换姓者众，除了新文化运动兴起后为表示与传统宗族家庭决裂，如鲁迅（周树人）茅盾（沈德鸿）、巴金（李尧棠）、曹禺（万家宝）、丁玲（蒋伟）、艾青（蒋海澄）外，还有为了掩护身份而改名换姓的地下党人，其目的虽亦为避祸，却和“连坐”之虞无关。

沈家本（1840—1913），字子惇，浙江吴兴人，清末著名法学家、近代法学奠基人，主持清末修律，推动法律近代化。1902年受命主持修订法律馆，会通中西，翻译西方法典，改造旧律，制定《大清新刑律》等新规。包括连坐制在内的酷刑被废除，他功不可没。

陈岸（1910-2008），原名杨善安，是中共七大会议唯一的广西代表。1930年他组织桥圩示威遭国民党镇压，二哥当场牺牲，他本人在群众的掩护下侥幸脱险。混乱中，国民党军队误将一名遇难游击队员认作杨善安，以为他也已被击毙。杨家将计就计，将这名游击队员的遗体以杨善安的名义安葬了，而其本人则更名陈岸，继续投身革命。

1958年，陈岸在“反对地方主义”运动遭撤职降级等处分。1982年7月，中共中央为其恢复七大代表资格；1983年6月，广西区党委彻底撤销1958年的处分决定，为他平反昭雪。

1969年12月26日毛主席诞辰日当天，在山西吕梁某公社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耿家湾大队民兵连长耿忠诚代表本村贫下中农发言，提出为表达对毛主席的忠诚，要求改姓为“毛”。返回村庄后，他连夜召开全体贫下中农动员大会，最终有73户同意改姓。部分村民还将名字改为“毛一”“毛二”等，以表示争先之志。三天后，大队干部将改姓名单报送当地派出所，所长以尊重传统姓氏为由拒绝办理。随后，该所长被组织批斗并被撤职。新任所长到岗后，即为这73户办理了新的户口登记。为解决同姓通婚可能带来的问题，村里还曾建议外嫁而来的媳妇改姓“江”。文革结束后，多数村民恢复了原有姓氏。

为表忠心而集体改姓，这种事还会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