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现在旅行是常事,看山看水,总觉着是匆匆地赶一个热闹。这一回去彭州葛仙山,却有些不同。他们管这叫“仙养”游学,听起来便带着几分古意与沉静。我私心想着,这怕不是寻常的游赏,倒像是到山里去,寻一个让身心都安顿下来的法子;借着千年的道文化,做一回自己生命的“考古”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便去了。去时心里是空荡荡的,装满了市廛的烦嚣,正好要寻个地方倾倒。</p><p class="ql-block"> 进了山,气息先就不同了。那空气是润润的、凉凉的,仿佛能洗人。安顿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学吃茶。这茶却吃得讲究,不是拿起杯子便喝的。要自己动手,用小小的茶铫慢慢炙着茶饼,待那香气幽幽地散出来,再细细地碾成齑粉。水沸的声音,也有讲究,得像松风,又像远处隐约的泉鸣。看着那黑陶碗里的茶末,被水冲作一团,又用竹筅一下一下地搅打,竟渐渐浮起一层白白的、如云如雪的沫子来。这过程是极慢的,心却在这慢里,不知不觉地静了下来。原来古人所谓的“和静清寂”,便是从这些微末的举动里渗出来的。我这才有些明白,这茶的真味,倒有一大半是在这准备的工夫里;心收束了,安宁了,那茶汤的润泽,才真正能落到心里去。</p><p class="ql-block"> 第二日学的是琴与字。教琴的先生,在一处临着深谷的亭子里。琴声本是极轻微的,初时几乎听不真切。但山是静的,风也歇着,那泠泠的几个音,便清清亮亮地浮在这无边的静里,像几颗极圆润的露珠,滴在心上。他说,这声音不是用来听热闹的,是用来通自己、安魂魄的。我虽不成调地试着拨弄两下,那弦的震动从指尖传到心里,竟也生出一阵微微的颤栗,仿佛心里某个积了尘的角落,被这清音拂了一下。写字便更静了。铺开宣纸,磨好墨,对着《道德经》的帖子,一笔一画地临。起初手是僵的,心思也乱,总想着字的好歹。写着写着,眼睛只跟着那笔画的提按转折,呼吸也不自觉地和运笔的节奏合上了拍子。写罢一张,舒一口气,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好像把心里那些纷乱的念头,都规规矩矩地安放在这白纸黑字间了。这哪里是写字呢,分明是用笔墨在给精神洗一个通透的澡。</p><p class="ql-block"> 山中的花草,也成了功课。跟着识药的先生,在曲曲折折的石径上走。他指着一株不起眼的草,说这叫“黄精”,是补气的良物;又指着岩边一丛青苔,说这附石而生,自有一股坚忍的清气。我平日看山是山,看树是树,何曾这样细心地分辨过?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凑近了看那叶子的脉络,嗅那茎秆折断后散出的、带着苦味的清香。耳朵也竖起来了,听风穿过竹林是飒飒的,拂过松针却是呜呜的,果然不同。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都像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重新变得新鲜而敏锐了。这山,这树,这风,不再是隔着车窗看的画,而是可以用全副身心去贴紧、去对话的活物了。</p><p class="ql-block"> 最难的,怕是静坐。在一间极素净的屋子里,学着盘腿,调匀呼吸,将那些跑来跑去的念头轻轻放下。这“放下”二字,谈何容易!但试着依照那法门,只觉着呼吸渐渐深长,身体里绷着的什么,也一点点地松开了。偶尔有诵经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晚钟的余韵,不强迫你听,却总在那里衬着。时间久了,心里那片喧嚣的潮水,仿佛真的慢慢退下去,露出一片平沙来,光光的,净净的。这才知道,内心的秩序,原是需要这样每日整理清扫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静得久了,筋骨也盼着舒展。于是又学那动中的工夫。晨光熹微时,便在院子里学“通背拳”。起初看那架势,以为是要发力的,学了才知,它重的是一个“通”字。两臂舒展开来,像要探到极远的地方去,力道却不猛,只顺着脊背的节节贯穿,轻轻地送出去,又柔柔地收回来。教习的先生说,这练的是筋骨的松开,是气息在体内的流转。我依样画着弧,手臂划过空气,仿佛能感觉到一丝微温的阻力,肩背处那些郁结的酸痛,竟在这往复的松放中,悄悄化开了些。身上微微地发热,气息也通畅了许多,竟比跑了一身大汗还要觉得舒泰。这舒展里的通达,原来是这样绵长而深沉的。</p><p class="ql-block"> 射艺却是个奇妙的对比。一张弓,一支箭,目标远远地立着。拉弓时,需用全身的力气,更要屏住呼吸,稳住那不由自主的微颤。眼睛盯着靶心,心里却要空空朗朗,不能有一丝杂念。箭射出去,中与不中,倒在其次了;那全神贯注、身心合一的片刻,才是真正的所得。我忽然想,古人“有的放矢”的功夫,怕也不全在武艺,更在这份对心念的驯服罢。</p><p class="ql-block"> 三日的光景,或七日的盘桓,总嫌太匆匆。春来可以跟着采药,夏至能在山洞里听琴纳凉,秋日学着传拓金石,寒冬则围着炉火,看药膏在锅里慢慢地熬成琥珀色。四时的山,有四时的功课,也给人四时的滋养。</p><p class="ql-block"> 要离开了,心里竟有些不舍。这葛仙山的“仙养”,究竟给了我什么呢?回头想想,不是那几式拳脚,也不是那点茶的技艺。它给我的,仿佛是一把钥匙,或是一张重新描绘过的心灵地图。它教我怎样在纷扰里,寻一刻茶烟的静;教我怎样将急促的呼吸,调成山风一样的悠长;教我睁开心灵的眼睛,去看草木的性情,去听天地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我带的走的,不是这山,却是这山教给我的,一种与万物、与自身更好相处的、安宁的法子。这法子,大约便是他们所说的“仙养”的智慧了。它不轰轰烈烈,只是这样淡淡地、静静地,融进你往后平常的日日夜夜里,像那山间的云气,走了很远,衣袂上似乎还沾染着一些润泽的、清甜的余韵。(品艺阁主人)</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何处葛仙是吾山?</span></p><p class="ql-block"> 中国的名山太多,名字相似的也不少。但当“葛仙山”这个名号,同时落在中国版图东西两端的峰峦之上时,事情便不止于巧合,更像是一场跨越时空的、静默的文化对答。</p><p class="ql-block"> 一座在赣东北的铅山,头戴国家4A级景区的冠冕,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另一座在川西坝子边缘的彭州,隐于龙门山脉,保持着近乎原初的沉默与清寂。它们供奉着同源的道家仙真,却仿佛一对孪生兄弟,在历史的岔路口选择了截然相反的人生:一位入世,成庙堂之高的“鸿儒”;一位出世,为山林深处的“处士”。于是,循着地图上这两个同名的点走去,便不再是寻常的游历,而成了一次关于“何为仙境,何以养仙”的叩问。</p><p class="ql-block"> 江西葛仙山,远远便望见山脉的轮廓被一种规整的气场所笼罩。及至山门,但见殿阁重重,飞檐如云,从山脚一路铺陈至云雾深处。缆车无声地划过葱茏的林海,将一队队衣着光鲜的游客平稳地送上山巅,恍若一场现代朝圣的仪轨。这里是葛玄的道场,那位被尊为道教灵宝派祖师的“葛仙公”,在此羽化飞升的传说,早已镌刻成煌煌正史,写入每一块匾额、每一段导游词。山的主体,是一座庞大的、精巧的、以“葛仙村”为名的仿古建筑群。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商铺林立,夜晚更有流光溢彩的灯光秀将天幕渲染得如梦似幻。它太完整,太周到,太懂得现代人对于“古意”与“舒适”的双重渴望。行走其间,你感到一种被妥帖安置的安心。朝拜有巍峨的葛仙祠,休憩有雅致的客舍,眼目有炫技的景观,口腹有各地的佳肴。一切关于道教仙山的文化想象,在这里被提炼、放大、封装成标准化的体验,供人便捷地领取。这是一种成熟了的、完成了的“仙境”。它如一部装帧华美、章节清晰的典籍,告诉你仙就在这里,仙就该是如此模样。它的热闹,是香火与商业共同煊赫的热闹;它的宁静,是景区管理下班后、灯光熄灭时,那种规整的、空洞的宁静。它不再向你提出挑战,只是从容地展示着自己的正统与声名。</p><p class="ql-block"> 彭州葛仙山则是尚在“野史”中呼吸的混沌天地。入山的路,便先有了几分寻隐的意味。没有宏大的门庭,景致是随着脚步的深入,一点点从山野的褶皱里泄露出来的。这里的“仙气”,不附着于木石构建的殿堂,而是直接从大地深处蒸腾而起。它关联着另一位葛仙——葛永璝,或说是葛洪一脉的遗韵。但历史在此显得模糊,更像是一段口耳相传的“野史”,与山体本身浑然一体。这里的震撼是地质性的,洪荒性的。巨大的“冰川漂砾”石块,犹如天外来客,散落在溪谷山涧,它们是亿万年前冰川奔腾时遗落的日记,缄默,却撼人心魄。钻进“五爪洞”、“雷神洞”这些喀斯特溶洞,黑暗与潮湿瞬间包裹全身,只有手电的光柱划破亘古的寂静,照见钟乳石缓慢生长出的奇异世界。这里没有缆车,只有时而清晰、时而隐没的山径,引你穿过蕨类丛生的密林,去辨认一株仙草,去谛听松涛与泉鸣无休的辩难。所谓“仙养”,在这里绝非一种可供消费的项目,而是你必须亲身进入的一种状态。当你在简陋的屋舍前模仿一通古老的拳法,当你在山泉边笨拙地尝试一次宋人的点茶,你其实是在用身体与这片天地重新建立连接。它的“养”,是去除,是让都市里积攒的喧嚣与定型,被山风洞穿,被地质时间稀释。它不提供答案,只提供一片让你自我问答的、原生态的场域。它的魅力,正在于那种未完成的、略带窘迫的朴素,那里面藏着生命最本真的躁动与可能。</p> <p class="ql-block"> 入世与出世,文化生命的两种形态。站在两座山之间,仿佛站在一个文化隐喻的对称点上。江西葛仙山,是“文化”入世后的样貌。它将玄奥的哲思、飘渺的传说落地,转化为可见的仪式、可居的环境、可流通的体验。这是必要的,文化需要这样一种显性的、坚固的形态来传承自己,在人群中获得确认与延续。如同一位登坛讲经的得道高人,衣冠严整,法相庄严,接纳着四面八方的朝拜与瞻仰。而彭州葛仙山,则是“文化”出世时的本源。它更接近道家“道法自然”的初义,让文化精神消融于山水形胜之中,不强调人为的叙事,只强调个体的感悟与对话。它是一位岩穴中冥坐的隐修者,粗服乱头,餐霞饮露,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它的价值,在于那种未被过度阐释和编排的“混沌”,那里面保存着人与自然最初相遇时的那份惊异与直接。</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原生态”吧。江西的开发,是一种“文态”的积极构建,它成功了,成为了标杆,却也难免让敏感的灵魂忧虑其内在灵韵是否在规划中被悄悄置换。彭州的留存,则是一种“文态”的消极守护,它因疏离于主流评价体系(如A级景区标准)而得以保全某种野性,但这“野性”本身又如此脆弱,经不起盲目开发的一丁点侵蚀。</p><p class="ql-block"> 何处是吾山,选择即是对生命姿态的回答。所以,这哪里仅仅是在选择一座山呢?这分明是在选择与一段历史、一种美学、一种生命节奏的相处方式。选择铅山,是选择被成熟的文化体系所接纳、所抚慰,在一种集体共识的“仙境”里,获得休憩与认同。选择彭州,则是选择一次孤独的冒险,选择将自身投入巨大的、充满未知的自然力与时间感中,去触碰文化那尚未被完全驯服的、野性的一端。</p><p class="ql-block"> 于我而言,江西葛仙山是一部精装的书,可以恭敬地翻阅,赞叹其编纂的匠心;而彭州葛仙山,则是一卷无字的天书,需要调动全部的生命直觉去“阅读”,每一次“阅读”,字句皆不相同。或许,真正的“仙养”,并非存在于某一座特定的山头。它存在于这双山互照的张力之间,存在于我们对“入世之繁华”与“出世之清寂”这永恒两极的了悟与权衡之中。我们心向彭州的幽邃,却也需理解铅山存在的必然与合理。</p><p class="ql-block"> 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是去朝拜那座已成典章的“名山”,还是去探访那段依然在生长的“野山”?答案,不在任何导览册里,只在你下一步即将迈出的、属于你自己的山径之上。(品艺阁主人)</p> <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