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边的第二个童年

真常应物

　　今年南方的冬天，有些游移不定，节气表上早已过了该冷的时候，空气里却总残留着深秋那种黏稠的温暾。阳光常在午后出现，软软的，没有力气。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暖冬”。

       不知何时，窗外天的微霞渐渐隐去，万家灯火接替了它，一扇扇窗子亮起温黄的光。厨房里的儿子系着那条旧围裙，在厨房里笃笃地切着菜丝，那声响干脆利落，我感觉，挺像他这些年做事的节奏。我在一旁守着砂锅，锅里是我拿手的红烧肉，汤汁咕嘟着，冒起带着酱香的热气。我们都没有太多交流，只偶尔一个手势，或递过某样调料，这份默契是在他成家这几年后，慢慢形成的。

       不一会儿，他媳妇带着两个小孙子进了门，像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卷走了屋子里的沉寂。孩子们脆亮的叫声“爷爷！”，瞬间把空气擦亮了，也仿佛暂时驱散了窗外那迟迟不至的寒意。

       “剩下的我来吧。”儿子看着我笑着说道，我再也忍不住丢下手里的铲子，朝他们大步走去，听着他们跟我分享各种千奇百怪的事……

　　餐桌很快被摆满。儿子炒的虾仁鲜香肉弹；我的红烧肉油光赤酱，酥烂不腻。杯盏简单，菜肴也不算稀罕，可当所有人围坐下来，灯光照着一桌腾腾的热气与一张张带笑的脸时，一种圆满踏实的暖意，便缓缓地充满了整个空间，比任何确凿的节气都更让人安心。

　　小孙子伸着筷子，毫不犹豫地戳向最大的一块肉，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含糊地嚷着：“甜！爷爷做的肉是甜的！”我们都笑了。童言无忌，他说的是最直接的感受——那经过冰糖慢煨、油脂转化的，纯粹的、抚慰人心的甜。儿子尝了一口，却沉吟了一下，说：“火候正好，就是……现在觉得，比记忆里好像淡了一点，没那么腻了。” 我点点头微笑着，但心里明白，不是我的手艺变了，应该是他的味蕾和人生，都走到了另一个季节。

　　这味觉的变迁里藏着我们为了成长，究竟领受了什么，又交付了什么。孙子尝到的，是未经世事本能的欢喜；儿子品出的，是历经生活烹煮后菜懂得克制的回甘。而我，则在这两者之间，尝出了时光本身的质地——它拿走了我们毫无顾忌的酣畅，却给了我们品察幽微的舌头；它收敛了我们大声言说的甜，却让我们懂得了沉默而悠长的鲜。

　　饭后的阳台，成了另一个小小的世界。我种的那盆三角梅，似乎也感应到这暖冬的迟疑，开得比往年更烈，紫红色的苞片不管不顾地燃烧着。孙子孙女趴在一旁，小脑袋凑在一起。“爷爷种的这花真好看，像假的一样！”孙女伸出手指，虚虚地点着。“我不喜欢，它有刺啊”孙子皱着小眉头，小心翼翼地避开枝条上那些尖锐的刺，“我就看花，又不摸它啊。” “但有刺就是有刺呀！”……

       我听着这稚气的争论，忽然有些触动。为了生活，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学会了瞻前顾后，像孙子一样，首先看到风险与“刺”，权衡利弊成了本能；我们也学会了选择性欣赏，像孙女一样，专注于目标与“花”，忽略路途的坎坷。我们获得了谨慎与专注，这些让我们得以安身立命的品格；可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那种将“刺”与“花”视为一个完整生命去全然感受的能力。那份原始的不急于下判断的好奇心，被实用的生存智慧悄悄置换。

       就像这个冬天，我们总在预测寒潮何时真正到来，却可能忘了感受当下空气里，那抹独特的、游移不定的温凉本身。

       为何不能像他们启发我的那样，重新学一学这份“童真”的眼光？不是退回无知，而是拾起那种对生活本身保持开放与好奇的心态。

       在他们回去以后，我学着孙子的样子，凑近去看那尖刺，它们坚硬、警惕，是植物生存的尊严；我又学着孙女的样子，退后一步看那簇红艳的花朵，它们奔放、热烈，是生命绽放的宣言。我看了很久，第一次不是为了修剪或浇水，而只是“观看”。

　　那一刻，我仿佛感到心里有个坚硬的外壳，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我想找回的，或许正是这个。

那种放下“为了什么”的目的性，重新用全部感官去浸染、去惊叹的“童真”。它不曾消失，它只是在我不断获得生活技能、社会身份的同时，被一层层现实的尘埃覆盖了，就像大寒被温暾的天气延迟，但你知道，它终会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清晰起来。

       我知道，从今往后，当我再看着它时，看到的将不止是一株植物。我会看到两个孩子站在花前的小小背影，看到时光深处那个也曾为一片云一阵风而驻足惊叹的自己。

       或许那份“童真”，从未丢失。它只是需要被这样一顿家常饭、这样一次偶然的注视，温柔地唤醒，就像在每一个大寒未至的暖冬里，我们依然可以，在自己心中，落下一场清净而饱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