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同一片暮色，落在纸上，有了两种重量。散文是步履，一步一步，将目光、水声与肌肤所触的凉意，铺成悠长的滩涂；诗歌是停驻，一句一顿，把芦花、杉火与呼吸间的空寂，凝成清亮的回响。它们从同一个黄昏出发，走向同一片内心的水域——那里，石隙永远空着，等一缕光、一句诗、一次缓慢而郑重的抵达。</p> <p class="ql-block"> 《河滩冬韵》</p><p class="ql-block">芦花在暮色里摊开灰白的寂静</p><p class="ql-block">水杉却点燃了整片水域的倒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中石道在脚下丈量着光明的间隙</p><p class="ql-block">石道间隙流淌着白银</p><p class="ql-block">我忽然听懂了流水的心声</p><p class="ql-block">脚步在虚实之间学会了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赤足的凉意漫过眉梢</p><p class="ql-block">水葫芦的根须仍缠着夏日的余温</p><p class="ql-block">西边的釉彩把云絮染成蔷薇信笺</p><p class="ql-block">芦苇的影子被水波揉成断续的韵</p><p class="ql-block">对岸的火焰渐渐沉入水墨的深渊</p><p class="ql-block">只有足印记得大地最初的清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归途的街灯如潮水涌进车窗</p><p class="ql-block">那些水声却在我骨缝间定居</p><p class="ql-block">它们会在每个疲惫的深夜涨潮</p><p class="ql-block">漫过梦境时带着初冬的清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我身体里藏着一小片河滩</p><p class="ql-block">石隙永远空着等待光的降临</p><p class="ql-block">脚步在归途上也会响起水声</p><p class="ql-block">每一步都踩着薄透的人生</p> <p class="ql-block"> 《漫步十里河滩》</p><p class="ql-block"> 今日下午，放下医院里缠身的琐事，因家中鱼缸里的水葫芦许久未换，便早早下了班。心里像揣了只轻快的鸟，扑棱棱要往外飞。五点半光景，出门与爱人回到同辉经典大厦取了车，便径直驶往花溪十里河滩。心中满是澄澈而微温的期待，仿佛不是去一处地方，而是去见一位久违的、善解人意的老友。</p><p class="ql-block"> 贵阳的初冬，到底还是让深秋占了上风。十七八度的气温，不冷不热。风拂在脸上没有寒意，反有几分清爽的酥软。人在这样的空气里走着，通体舒坦，一周的倦意，似乎都在这温暾的暮气里化开了。</p><p class="ql-block"> 到达时，已过六点。白天的光华正一寸寸向西退却，将舞台让给渐起的黄昏。泊好车，信步走入那片熟悉的湿地。最先迎接我的，并非往日的蓊郁，而是一小片水塘与已然衰白的芦苇。它们静默地、密密地立着，仿佛大地提前铺开了一卷素净的宣纸。芦花失了盛夏时银浪翻涌的生气，只剩一蓬蓬疏疏茸茸的灰白，在晚风里齐整而缓慢地摇着，像无数支饱蘸时光的狼毫，朝同一方向，做着沉默而古老的书写，水塘则安然承接这无尽的灰白笔迹。这第一眼，便定下了整个黄昏的基调——不是衰飒，而是繁华落尽后，坦然呈现的辽阔安详。</p><p class="ql-block"> 从这素净的开篇步入，便踏上那条熟悉的石道。对岸列阵的水杉，红得仿佛要在黄昏里作最后一次忘情的燃烧。它们静默立于湿地中央，与水为伴，像大地特意调弄的一抹最浓酽的胭脂。那颜色说不出的浑融：红里沁着赭，赭里晕着金，在薄暮天光下，流转着沉静的火焰。修长的身影连同那火焰般的色彩，一并倒映在镜面般的水上。水是静的，于是水中的倒影，比岸上的真身更添几分迷离的、梦般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石道由厚实的青石板铺成，每块石板之间隔着将近半步的宽距。清亮的河水，便从这些石板隙间毫无遮拦地坦露着，不息流淌。潺潺水声不仅从四周涌来，更从脚下那半步之遥的空隙间升起——看得见明亮的水在石道间隙中奔流，流出后经陡坡流入下方的河道，听得见清音在空阔的水面上撞击回旋。行走本身，便成了一种专注而富有韵律的仪式。每一步踏实石板的温厚，下一步便是水流潋滟的虚空。流动的视觉与乐音，让静观的眼与漫游的身，倏忽间成了这流水音画里一个审慎而投入的音符。</p><p class="ql-block"> 到了对岸的水杉林，岸边几簇水葫芦挨挤着，肥厚的叶片吸饱霞光余温，绿得沉甸甸的。我蹲下身探手去捞，却因湿地泥泞，一脚踩进软泥，袜子污了，只好脱下，光脚去捞。捞起一簇，湿漉漉的，根须挂满晶亮水珠，滴滴答答落回溪中，声音清脆得仿佛能敲醒这片暮色。提鞋往前走，又回到石道，索性在石上坐下，将双足从石沿缓缓浸入流水之中。凉意贴着皮肤，又被脚下活泼的流水不断带走、更新。河流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量，抚过脚踝。提起脚，水珠串串滑落，坠入河中。脚底是刺刺的凉，心腔却被一股温润而踏实的充实感涨满。来时那轻快的期待，在经历那一跨一顿的郑重行旅后，此刻沉淀为一种更安然、更丰足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晚霞这时才毫无吝惜地从西边泼洒出来，蔷薇紫的光霭，温柔地镀在一切之上。水杉的红，因此透出暖意。这热烈而庄严的景象，与来时所见、那片素净如雪的芦苇，恰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时空交错的对照。它们遥遥相对，而我在这一步一景的行走间，仿佛用步履丈量着、连接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初冬心绪。</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从前写过的句子。春日里，看它是“十里河滩，一湾碧透”，赞它是“黔中宝，珠光闪耀，墨画水云天”；夏日黄昏，又有“十里云皴青玉屑，一滩风皱碧绡葭”的吟咏。那时节，满眼是葱茏的绿，是氤氲的水汽，是万物勃发、有些喧闹的生机。可此刻，同样是这十里河滩，却换了一副全然不同的韵致。那青玉的屑，化作了红棕的焰；那碧绡的葭，变作了如雪的芦。一者近在身侧热烈着，一者远在来处静默着。而我，正以一步一顿的方式，郑重地走在这两者之间，走在虚实交替的水流之上。春夏的明丽娇妍，是一场盛大而欢愉的合奏；而这深秋向晚的静谧与斑斓，却需要这样一种沉静的步伐，去聆听，去印证。</p><p class="ql-block"> 暮色一分一分浓重起来，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在清水里洇开。水边的灯，怯怯亮起几盏。光晕落在水面上，又被流淌的波纹揉碎，映在远处石道的宽阔间隙里，恍若一串跌落水中的、断续的星子。那片最先遇见的芦苇，已完全化入苍茫夜色。</p><p class="ql-block"> 归途中，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已如决堤的星河般汹涌起来。可方才的一切，却比任何灯火更固执地亮着、响着、触着、记着：那一片素净的芦雪，那一片热烈的杉红，那一步一隙间闪烁的水光与清音，那需要稍稍留神的、富有韵律的步履，那指尖与足心透彻心扉的寒凉。我心里那来时轻快的鸟儿，并未飞走，而是收拢翅膀，安然栖落在这片由身体一寸寸丈量、由感官一丝丝确认过的黄昏里。</p><p class="ql-block"> 原来真正的清闲，不仅是目遇之悦、耳得之声，更是让步伐与流水同频，让肌肤与凉意相亲，让整个存在，以一种郑重而缓慢的节奏，浸入这更古老、更丰沛的流淌之中。</p><p class="ql-block"> 从此，关于这个初冬的记忆，质感是独特的：它由相间的石凳与流水交织而成，先是无边的静穆芦白，然后是灼目的杉红，而那贯穿始终、承载全部的，正是这步履间的停顿与流水永恒的潺湲，共同织就的、涤荡后的安详。</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5年12月12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