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少有读过私塾的女性,一身素雅的衣服整洁得体,短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时声不高,却字字清亮如檐下滴落的露水。她从不疾言厉色,总是温文而雅,知书达理,这并非后人给她的评语,而是我六岁入学那年,她亲手为我理正书包带时,目光里自然流泻出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 开学前夜,油灯晕开一圈暖黄光晕,母亲坐在我身旁,指尖轻点摊开的黄纸:“亲其师、信其道、遵其师、奉其教、敬其师、效于行。”十八个字,她逐字教我念,又逐字释义。她说,“亲”不是讨好,是心门微启,要抬头仰望引路人;“信”不是盲从,是初识世界时,肯把懵懂托付给一种更沉静的力量;“遵”与“奉”,是少年立身的准绳,不是屈膝,而是让理性在秩序中扎根;至于“敬”与“效”,她顿了顿,将一枚温润的旧玉扣放在我掌心:“你看它,不耀目,却经年沁凉,越摩挲越见光华——敬师之敬,不在俯首叩拜,而在日后某日,你忽然活成了他未曾言说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翌日清晨,天淅淅沥沥飘着雨丝。我攥着新裁的布伞,踏过青石板上浮起的薄水,远远望见教室门口那个身影:女老师立在屋檐下,发梢垂着细密水珠,肩头深色洇开两片湿痕,可她腋下夹着的课本与讲义,边角齐整,纸页干燥如初秋晒透的稻草。她笑着接过我的伞,却把伞面倾向我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淋在微雨里。那一刻,我仰头看她被水汽濡湿的睫毛,忽然觉得“老师”二字,原来可以这样具体——是湿发不掩书卷之洁,是微寒中执意护住一叠纸的郑重。</p> <p class="ql-block"> 中学时,我渐渐读懂“遵其师、奉其教”的分量。那不仅是课堂纪律,更是对知识逻辑的敬畏,对思辨路径的尊重。可一次数学课上,一道几何题的辅助线添法,我举手提出异见。话音未落,老师并未驳斥,只颔首一笑,转身在黑板右上角工整写下我的名字,旁注“思维”二字,再添“举一反三”。粉笔灰簌簌落在她袖口,那方寸之地,竟比任何奖状都更灼烫。原来真正的权威,从不筑高台,而是在思想交锋处主动退半步,为年轻的心腾出拔节的空间——那退让本身,反而铸就了老师在我心中最不可撼动的师者高度。</p> <p class="ql-block"> “敬其师,效其行”,母亲当年未多解释,只将玉扣系紧我衣襟。后来才懂得,效,从来不是摹形:不是学李老师沙哑的嗓音,不是照搬她布鞋磨破也不换的固执,更非复制她深夜伏案时滑落鼻尖的眼镜。效,是看见她清晨在空教室含着润喉糖试读课文,便明白所谓师者,是把责任熬成习惯;是读到作文末页那行小字:“你写槐树影子摇在砖墙上,像墨痕未干的国画——这感觉,真好。”才彻悟教育之暖,原在精准的看见与温柔的确认;是校庆排演《雷雨》,她演鲁妈,布鞋底磨穿,脚跟渗出血丝,却只淡然道:“人若立得正,脚底生风也稳。”——那“稳”字,是筋骨里的定力,是灵魂深处无需支撑的挺立。</p> <p class="ql-block"> 母亲让我背下的十八个字,早已不是悬于墙上的训诫,而成了我生命肌理里的经纬。它们如一枚温润玉扣,系住我整个求学历程的衣襟——“亲其师,信其道”,是幼时信任的萌芽,在混沌初开的世界里,认出第一束理性的微光;“遵其师,奉其教”,是少年时对秩序与逻辑的虔诚接纳,在规则中学会思考的尺度与边界的尊严;而“敬其师,效于行”,终是将师者风骨内化为生命质地:那湿发不掩的洁净,朱批不减的暖意,黑板右上角的名字,从来不只是褒奖,而是薪火相授的无声契约——契约里写着:你受光,便要成为光的容器;你被托举,终将以双臂托起另一双稚嫩的手。</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常在课后驻足窗边。夕阳熔金,斜斜漫过教室后排空着的座位,光影在课桌表面缓缓游移,像极了当年槐树影子摇在砖墙上的样子。我忽然微笑,提笔在学生作文本末页写下:“你写晚风穿过林隙,光斑在纸上跳格子,像未拆封的夏天——这感觉,真好。”</p> <p class="ql-block"> 笔尖停驻,窗外玉兰正盛,洁白花瓣静静坠落。我伸手接住一片,脉络清晰,凉而柔韧。原来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刻舟求剑的临摹,而是当岁月流转,你终于听见自己声音里有了另一个人的回响;当你低头写字,腕间力道竟与当年她握粉笔的姿态如此相似;当你在某个微雨清晨推开教室门,发现讲台边那叠教案,边缘也如她当年一般,被指尖摩挲得微微卷起——那便是玉扣轻响,杏雨洒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