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图腾 —— 祖遗明朝老屋今湮没

钱塘丐叟应子根

四百零四道年轮，在秋风里断作一声轻叹。

推土机的铁臂剖开万历四十八年的胎衣，

我祖辈夯下的石基在尘烟中裸露，如骨如碑。

这座曾吞吐十三代烟火的老兽，终垂下脊梁，

将最后一口生气，归还给1620年的黄昏余烬。

君赞与君育的血脉在梁檩间奔流四百年，

三千根须蜷曲于同一方天井——

那青石围筑的子宫，曾分娩出九成西应姓氏的星光。

火，数十次以赤舌舔舐椽头，

却总在井台畔哑了喉舌。

祖先的智慧在池塘里养着一轮不灭的明月，

水面浮着烧不尽的族谱残章。

我凝视废墟中半截雕花雀替：

明式云纹托着清时修补的榫头，民国风雨蚀出虫孔；

断墙剖面裸露出稻壳拌黄泥的肌理，

如祖父手背暴突的筋络，刻满岁月的痛楚。

墙角卧着的石锁刻着“仁九三”，

凹痕里积攒着十三代孩童的掌温与笑声。

祠堂方位的秘密，藏在井台十二阶青石里——

每阶对应一月，夏至日光必落于第七阶正中。

风水罗盘沉在池塘底已逾百年，

镇住雷火，也镇住血脉的离散。

当最后一片瓦当坠入泥泞的刹那，

三千人忽然听见万历年间的夯歌破土而出。

灰飞烟灭的不过是泥胎木骨，

真正的祖厝早已化作血脉中的图腾：

那口永不干涸的井在静脉中奔涌，

池塘倒影里漂浮着千张相似的面孔。

推土机碾过处，尘土升腾如祭幡，

无数应氏魂灵正破开地脉，

向四方长出新的山川。

黄帽男子立于残屋之前，

像守陵人，又像送葬者。

藤蔓攀上朽梁，如挽联垂落，

风穿过空窗，吹动无人应答的门环。

井台犹在，石阶裂纹如命书，

他不言，只将目光钉进地基深处——

那里埋着未焚尽的族谱，

和一口始终不肯干涸的井。

梯子倚着断墙，工人攀上腐梁，

手抚木纹，似读一部无字家书。

新瓦未上，旧骨先鸣，

一榫一卯间，有祖先低语。

他们不是在重建屋宇，

是在缝合时间的裂口。

藤蔓被轻轻拨开，

仿佛怕惊醒沉睡的香火。

山影压着残垣，天色阴沉如悼词。

灌木丛中黄叶翻飞，像未烧尽的纸钱。

安全帽下的身影忙碌，

却不敢高声言语。

这不止是修屋，是安魂。

梁上刻痕仍存，井底月影未散，

他们清理的不是瓦砾，

是四百年来不肯安眠的呼吸。

藤蔓垂落如发，缠绕着屋脊的遗骸。

一朵黄花在废墟前绽放，

像谁家女儿出嫁时簪在鬓边的旧俗。

木梁裸露，如肋骨撑起天空，

风穿过，带出一声呜咽。

自然 reclaim了人间的痕迹，

可井台还在，石锁还在，

血脉的根，从未真正断绝。

纸上写满“四至”与签名，

金额标在右下角，如卖身契的价码。

2025年的墨迹盖过百年夯土，

“同意”二字轻如尘埃，重如刀斧。

他们说这是发展，是腾退，是新政绩，

可谁听见井底那轮明月碎了一角？

当笔尖划过“祖产”二字，

地基深处，一声夯歌悄然熄灭。

枯草间一株新绿昂首，

细长的花穗在风中轻颤。

阳光斜照，洒在剥落的门框上，

像某年除夕未燃尽的烛光。

木门歪斜，锁孔生锈，

却仍有香气盘桓——

不是檀香，是灶火煨了四百年的饭味，

是母亲唤儿归家的那一声“应——”

绿意汹涌，几乎吞没残墙，

现代楼宇在远处静静矗立，如旁观者。

山峦依旧，蓝天如洗，

可那口井，再没人来打水。

孩子们在新楼前奔跑，

喊的不再是“阿公”，而是“爸爸”。

可当夏至正午的光落在第七阶青石，

仍有老人驻足，低头，

仿佛听见了什么。

棚屋塌了半边，砖墙独存，

像守墓的石碑。

云层低垂，光如薄纱覆在藤上，

宽大的叶面承着露，也承着四百年的沉默。

左侧的砖，右侧的木，

一个是新秩序，一个是旧魂灵。

风起时，叶声簌簌，

像族谱一页页翻过，无人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