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夏姬魂

芙蓉婉儿

　　清康熙年间，青州书生柳文涛，性孤介，好古物，不求功名。年二十余，薄产仅够糊口，唯藏古籍数箱，常于月下披览，自谓“得古人意趣，胜登金榜”。

一日，柳文涛游泰山，欲访岱庙碑刻。行至中天门左近，见一荒祠，垣墙倾颓，殿内蛛网蒙尘，供台上塑一女子像，衣袂飘飘，眉目含情，虽彩绘剥落，仍难掩风华。像前碑石断裂，模糊可辨“夏姬”二字。柳文涛素喜读《左传》，知夏姬乃春秋时郑女，艳名动天下，三为王后，七为夫人，素有“一代妖姬”之称，不料此处竟有其祠。

柳文涛叹曰：“红颜祸水，史笔诛之，然千载之下，谁解其情？”遂取怀中纸笔，拂去供台尘埃，略作勾勒，欲摹其像。笔落之际，忽闻殿外风起，卷进一阵幽香，似兰非桂。柳文涛抬头，见一女子立于阶前，身着素色罗裙，鬓插珠钗，肌肤胜雪，眼波流转，竟与塑像眉眼一般无二。

柳文涛大惊，起身拱手：“姑娘何人？为何深夜至此荒祠？”

女子敛衽回礼，声如莺啼：“妾名夏姬，久居于此，闻君高论，心有戚戚，故来一见。”

柳文涛愈惊，暗道“夏姬已死两千余年，何来魂魄？”然见女子神色温婉，并无恶意，又念及聊斋故事中常有鬼魅与人相交，遂定心神：“姑娘既称夏姬，可知春秋旧事？”

女子颔首，坐于供台之侧，娓娓道来：“妾本郑穆公之女，自幼习礼，本愿嫁得良人，相夫教子。奈何生来貌美，为世人所觊觎。初嫁子蛮，未几夫亡，人皆言妾克夫；再嫁御叔，生一子徵舒，御叔又卒，流言更甚。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三人，荒淫无度，逼妾私通，徵舒羞愤，杀灵公，妾被迫奔郑，后又归楚，嫁连尹襄老。襄老战死，其子黑要又欲纳妾，妾不堪其辱，自缢而亡。”

言至此处，女子泪落潸然：“世人皆骂妾妖淫，祸乱邦国，却不知妾一生身不由己，不过是权力棋局中的一枚棋子。陈灵公荒淫，徵舒弑君，与妾何干？楚庄王欲纳妾，申公巫臣谏曰‘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庄王遂将妾赐给连尹襄老，巫臣却又设计娶妾奔晋，害得妾家破人亡，徵舒被车裂。天下男子，皆为妾之美色而来，谁曾问过妾之心愿？”

柳文涛闻言，唏嘘不已：“史书所载，多为帝王将相之事，女子命运，常被污名化。姑娘一生，实为可怜。”

女子拭泪而笑：“君乃读书之人，却不被世俗偏见所困，实属难得。妾魂魄滞留人间两千余年，见惯了世人的污蔑与唾骂，唯有君能解妾之冤。”

自此，夏姬常来与柳文涛相会。每至夜阑人静，柳文涛读书，夏姬便立于一旁，或为其研墨，或与他探讨经史。柳文涛发现，夏姬不仅貌美，且学识渊博，对春秋礼制、诗词歌赋皆有独到见解，远非“妖姬”二字所能概括。

一日，柳文涛问：“姑娘魂魄不散，莫非有未了心愿？”

夏姬默然良久，道：“妾一生被‘美色’所累，愿求一世平凡，不被世人觊觎，与良人相守，平安度日。然阴阳相隔，此愿难遂。”

柳文涛心生怜悯：“姑娘若不嫌弃，柳某愿与你结为知己，此生相伴，不谈风月，只论知己之情。”

夏姬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君乃凡人，妾为幽魂，相交日久，恐损君阳寿。且人鬼殊途，终有别离之日。”

柳文涛道：“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柳某孑然一身，若能与姑娘相伴，纵使折寿，亦无怨无悔。”

夏姬感其诚，遂不再推辞。此后，柳文涛居于荒祠附近，每日与夏姬共读，时而探讨古今，时而漫步山间。夏姬虽为幽魂，却能引动草木，每当二人同行，路旁野花便会悄然绽放，鸟儿也会鸣唱相伴。

附近村民闻荒祠有书生居住，又常有女子身影，皆以为柳文涛被鬼魅所缠，劝其离去。柳文涛不为所动，只道：“姑娘乃君子之流，绝非妖邪。”

数月后，青州知府之子赵公子，听闻泰山有绝色女子，遂带家丁前来寻访。赵公子素来好色，横行乡里，见夏姬貌美，竟欲强抢回府。

那日，赵公子率人闯入荒祠，见夏姬立于柳文涛身侧，色心大起，喝令家丁：“将此女子拿下，带回府中！”

柳文涛上前阻拦：“赵公子休得无礼，姑娘乃柳某知己，岂容你强抢？”

赵公子大笑：“一个穷书生，也配拥有如此美人？识相的速速滚开，否则休怪本公子不客气！”家丁们一拥而上，将柳文涛推倒在地。

夏姬见状，怒目圆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刹那间，荒祠内阴风大作，飞沙走石，家丁们被吹得东倒西歪。夏姬身形飘起，衣袂翻飞，声如寒冰：“妾一生被人欺凌，今日岂容尔等放肆！”

赵公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仙子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

夏姬冷笑道：“尔等凡夫俗子，只知贪恋美色，不知尊重他人，今日便给你一个教训！”说罢，指尖一点，赵公子双目突然失明，家丁们也皆浑身抽搐，动弹不得。

柳文涛起身，见夏姬神色冰冷，劝道：“姑娘息怒，放过他们吧，善恶终有报，不必脏了你的手。”

夏姬颔首，阴风渐止。赵公子与家丁们狼狈逃窜，自此青州再也无人敢提强抢民女之事。

经此一事，柳文涛更知夏姬本性善良，只是被世事所迫，才会显露锋芒。他对夏姬道：“姑娘，世人多愚昧，不必为他们动怒。往后，我护着你便是。”

夏姬望着柳文涛，眼中满是柔情：“君待妾如此，妾无以为报。妾有一法，可助君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柳文涛摆手：“柳某志不在功名，只求与姑娘相守。”

夏姬道：“君有满腹才华，若能为官，便可造福一方百姓，也能为更多像妾一样被污名化的女子正名。妾愿以千年修为，助君开智，愿君日后能秉持公心，不为强权所迫。”

言罢，夏姬伸出纤纤玉指，轻点柳文涛眉心。柳文涛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脑海，往日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此刻皆变得清晰明了，思路也豁然开朗。

次年，柳文涛赴京赶考，一举高中状元。康熙皇帝见其才学出众，又听闻其在泰山与“仙子”相交之事，奇之，问其详情。柳文涛如实禀报，诉说夏姬一生冤屈，恳请皇帝为其正名。

康熙皇帝沉吟良久，道：“史书所载，未必全实。夏姬一生，实为命运所困，而非妖淫之人。朕准你为其立传，澄清史实，以正世人视听。”

柳文涛谢恩，遂辞官归乡，于泰山荒祠旁建一书院，教书育人，闲暇之余，著《夏姬列传》，详述其一生事迹，为其洗刷污名。夏姬仍常伴其左右，书院内常有幽香萦绕，学子们读书皆事半功倍。

数十年后，柳文涛年逾古稀，临终之际，夏姬握着他的手：“君一生坚守本心，为妾正名，教化学子，功德无量。妾之心愿已了，今日便要离去，转世投胎，求一世平凡安稳。”

柳文涛笑道：“能与姑娘相伴一生，是柳某之幸。来世若有缘，愿再与你相见。”

夏姬泪落，在柳文涛额上轻轻一吻，身影渐渐消散。柳文涛含笑而逝。

后人为纪念二人，重修荒祠，改名为“夏柳祠”，祠内塑柳文涛与夏姬并立之像，香火不断。有书生题诗于壁：“春秋冤案两千载，青州书生解沉冤。人鬼殊途情未了，泰山青史留名传。”

异史氏曰：“夏姬之祸，非关其色，实乃乱世之过也。世人皆以貌取人，以讹传讹，将女子命运系于美色，何其悲哉！柳文涛不慕功名，不畏鬼神，独能明辨是非，怜惜红颜，此等胸襟，实属难得。世间之事，真假难辨，唯有秉持本心，不被偏见所困，方能见其真章。夏姬得遇柳文涛，终洗冤屈，转世投胎，可谓善终。红颜非祸水，乱世出妖姬，愿世人引以为戒，莫再以貌取人，污人名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