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巴东土家族人习惯将“吃”说成“逮”,“你逮午饭没有?”“来,一起逮碗羊肉面”,说的人随意,听的人明白。一个家族带个 “土” 字,道尽了东道主的淳朴善意与宽厚包容。一恍出门快四个月了,多想回老家与亲朋好友聚一聚,好神奇在一起逮顿饭,聊聊天。</p> <p class="ql-block">人生几十年,自从由黄土坡柳树坪搬迁到西壤坡北京大道的这些年,我在孝感生活又差不多快十年了。偶尔回巴东,早上逮碗羊肉面成了主打食品。晚饭后,独自走下楼,往聚宝盆方向散步,眼睛也会不由自主地向傅记羊肉面馆瞟一眼。傅记羊肉面馆开在京信中学门囗,这里人口密集,晚上的路灯,把人影拉得老长,走着走着,那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便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行人的脚步。不用看,便知道,店主正在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店里香气带着人间的热乎气,像一位沉默的老邻居,总在那儿默默地等着你。</p> <p class="ql-block">清晨,家长陪学生吃完羊肉面后,有的去超市买莱,有的去寇公广场跳舞,还有的干脆钻进麻将馆赌上一天的运气,上老年大学的人我认识的多,他们在匆匆赶路的同时,不忘点头打个招呼。正是饭点,我推开那扇久违的玻璃门,店内是沸腾的,粗声的招呼,碗筷的碰撞,吸溜面条的畅快声响,混着那永不消散的浓香,热气在碗里翻滚。让我想起在扁担一条街住招待所时的光景。老法院大门口高耸的秋风亭里,马鹿口的巷子里,凉水寺桥头的黄葛树下,船码头礓䃰子上总是闹哄哄的,聚集着下棋的、择菜的、谈论国家大事的熟人。日子就在这样的嘈杂声里,过去了一年又一年。</p> <p class="ql-block">“老田,你还是老样子啊!来碗羊肉面,要鸡蛋不?”柜台后的老板抬头瞥见我。我点点头,她便亮出一嗓子:“羊肉面一碗加鸡蛋一个——”这声音穿透了鼎沸的喧嚣声,利落而又干脆。我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坐下,耳边是铁与火的交响。那个掌勺的师傅看上去约40来岁,我猜应该是傅师傅家第三代或第四代传人,只见他手腕一抖,一勺生油“滋啦”泼下,早以备好的姜末、蒜粒、花椒、辣椒,便争先恐后地跃入那片滚烫的油锅。火苗“轰”地窜起,师傅的脸在的火光里拷得通红,手臂却在娴熟地翻炒。铁勺与锅沿清脆地碰撞,食材在热油中急速地卷曲、舒张,发出细微的“嗞嗞”声。</p> <p class="ql-block">我总以为,巴东的魂,有一半是煮在这翻滚的红油汤里的。汤头是山与江的性子,看似粗粝,内里却藏着万千的迂回与醇厚。巫山的峭壁,给了花椒与辣椒一身倔强的烈性;长江的活水,又化去了巴东山羊肉最后一丝膻气,只留下绵长的鲜。一碗面端上来,先喝一口汤。那滚烫的、复合的辛香,便像一把烧得正旺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所有被都市规训得麻木的感官。辣,是直率的,不与你虚与委蛇;麻,是后发的,在舌根处细细地、持久地颤栗;烫,则是一种不容分说的拥抱,从喉咙一路熨帖到胃里,将五脏六腑都烫得平平整整。然后,是羊肉,炖得酥烂,纤维里吸饱了汤汁,几乎入口即化,却又在齿间留下一点山野的余味。最后挑起一箸面,是碱水面,爽滑筋道,挂着红亮的汤汁,呼噜噜吸进嘴里,额头上便沁出一层细密的汗。这汗一出,人便通透了,什么烦闷、愁绪,都被这酣畅淋漓的辣与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p> <p class="ql-block">记得在黄土坡住的时候,那年我在黑沙井搞社教运动,从乡下回来,已是冬夜,赶汇报材料加班到很晚。寒风像剪刀,割得人脸生疼。喧嚣一天的农贸市场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傅记羊肉面馆那盏昏黄的灯,在夜色里亮着。我走进去,要了一碗面。店里没什么人,安静得能听见汤锅“咕嘟咕嘟”的低语。那一碗面下肚,不只是身子暖了,连心里某个空落落的角落,也被那滚烫的食物给填满了。从那以后我便觉得,傅记亮着的,不只是一盏做生意的灯。它更像这山城里一座小小的、永不熄灭的灯塔。你得意时,未必想起它;但你若是倦了,累了,被生活磕碰得痛了,它的光与热,总在那儿,给你最朴素、也最实诚的托底。</p> <p class="ql-block">这些年,巴东城变化很大,老城在记忆里渐渐泛黄,新区的楼宇拔地而起,街道越来越宽,霓虹越来越亮。傅记也从当年街角那个小小的门面,开到了长江两岸,我估计只要沾点姓“傅”边的,都在经营羊肉面,招牌挂得到处都是。有人说,面里放的羊肉片少了,味儿也不如从前了。我吃着,倒觉得那骨子里的东西,还在。变的是世道,是街道,是门面;不变的是那山与水调和出的魂魄。这碗面,早已不是什么稀罕吃食。可对我而言,它是我与这座小城之间,一条看不见的脐带。一头连着我的肠胃,一头连着这片土地的骨血。它让我知道,无论我搬到哪里,走出多远,我的舌头,我的胃,我的记忆,都还有一个确凿的、温暖的归处。</p> <p class="ql-block">面已见底,只剩碗底一层红亮的油汤,映着顶上明晃晃的灯光。我放下筷子,轻轻舒了一口气,那股子暖意,从胃里慢慢地漾开,不停地诉说着故乡最滚烫的衷肠。走出店门,夜风一吹,额上的汗凉了,可心里的那股暖,却久久不散。身后,傅记的灯光,依旧亮着,照着下一批晚归的、或是像我一样专程寻来的人。那香气,像一句用油与火写就的方言——快来,逮一碗羊肉面哒再走。</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文字图片:峡江甜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网络歌曲:心愿(鸣谢原唱)</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