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洲之南

崇山新村

<p class="ql-block">  圣马丁大道的石板路被南半球的夏阳晒得发白,我牵着黎红的手穿过喧嚷的人潮时,她无名指上那枚素圈银戒硌到了我的掌心——这是我们出发前她特意戴上的。“离异后留下的唯一旧物,”她在机场洗手间外低头调整它时说,“戴着它,就像带着过去的影子旅行,不会忘记自己是谁。”我握紧了些,没有接话。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被防晒袖套严实地遮着,像一道只有自己知晓温度与形状的锁。</p><p class="ql-block"> 去程的航班在迪拜转机。三十七小时的航程像一段被抽真空的时光。黎红靠窗,我坐中间,靠过道的位置是一位始终在看财务报表的中年男人,厚厚的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光,将我们隔成一个脆弱的二人世界。她睡着时头轻轻抵在我肩上,呼吸匀长而信任。我盯着前排座椅背面的动态航线图,那条固执的弧线从北京一路向南,决绝地穿过赤道,再向南,像要把我们彻底抛到一切既有规则与目光之外。空乘送来餐食时我小心挪动肩膀,怕惊醒她,也怕这亲昵持续太久,会酿成一种习惯。她醒来后揉着眼睛,睫毛扫过我下颌,哑声说:“做了个梦,我们在乌斯怀亚的码头走散了,怎么也找不到对方。”我递过温水,杯壁温暖:“不会。我们的船票是联号的,舱房相邻。”</p><p class="ql-block">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晚,潮湿的夜风里混杂着烤肉的焦香与旧街区的颓唐。我们在五月大道旁一家老旅馆入住,电梯吱呀,壁画褪色。房间狭小,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半臂距离,却像隔着一整片需要谨慎航行的海。黎红洗漱时,我站在狭小的阳台上,看楼下探戈酒吧进出的人群。霓虹灯下,一对白发老夫妇相拥着慢慢走过,老先生的手始终护在妻子腰后,一种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刺的拥有。浴室水声停了,我退回房间,顺手将结婚戒指从钥匙扣上取下——它一直挂在那里,像一种沉默的警示——塞进背包最深的夹层,拉上拉链的声响轻得像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 “明天一早,就飞乌斯怀亚了。”黎红擦着头发走出来,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上,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我曾在那次行业会议后的雨夜里,于出租车后座昏暗光线下第一次看清它。此刻,它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我移开视线,盯着地毯上繁复却磨损的花纹,“嗯”了一声。寂静在房间里膨胀,我们早早熄了灯,各自躺在狭窄的床上,听对方几乎不可闻的呼吸,知道彼此都醒着,但谁也没有触碰那半臂的距离。那是我们默契划定的、安全的悬崖。</p><p class="ql-block"> 乌斯怀亚的风比想象中更锋利,带着冰原的气息,刮过皮肤时留下细微的刺痛。站在圣马丁大街那面著名的“世界尽头”路牌前排队拍照时,黎红把她的羊毛围巾解下一半,不容分说地裹住我的脖子。羊毛纤维摩擦着皮肤,上面全是她洗发水的味道,一种清冷的柑橘香,与我家中浴室那款甜暖的花香截然不同。中国旅行团的喧哗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各种方言讲述着各自的远征理由。某个瞬间,一段对话清晰地穿透嘈杂:“……回去就得签协议了,这趟算最后一点情分,好歹一起看过南极。”说话的是个面容疲倦的微胖男人,正仔细地为身旁神色淡漠的女人调整冲锋衣的帽绳。黎红显然也听见了,她挽住我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陷进我外套的布料里,片刻后又缓缓松开,仿佛力气突然被抽走。</p><p class="ql-block"> 我们没有加入任何旅行团。船票是半年前托一位口风极紧的朋友辗转订下的,阳台双人间,价格不菲,但最大程度地免去了集体行动时的窥探与寒暄,保留了这片奢侈的、无人认识的空白。登船前最后一晚,我们去了那家号称“世界最南”的中餐厅。老板娘是爽利的沈阳人,见我们一前一后进来,眼神在我们脸上迅速一扫,便堆起热情的笑:“俩人是来度蜜月的吧?这季节选得好!”黎红低头拆一次性餐具,塑料膜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点了份招牌帝王蟹,还有她喜欢的锅包肉。当那只巨大的、红艳艳的蟹被端上桌时,窗外的港口灯火已连成一片璀璨的珠链,每一盏灯下都泊着一艘即将启程或刚刚归来的船。黎红没有动筷,望着那片灯光,忽然轻声说:“你说,时间要是能停在这儿,该多好。”声音轻得几乎被厨房的爆炒声淹没。我没有回答,只是将蟹钳夹开,把最肥美的那块肉放进她盘子里。停在这里?我们心知肚明,这里只是中转站,前方是更孤绝的冰原,后方是回不去的岸。</p><p class="ql-block"> 穿越“魔鬼海峡”德雷克用了整整两天。风浪最大时,船舱里一切未固定的物品都在疯狂滑动、撞击。黎红吐得脸色惨白,蜷在床角像片褪色的叶子。我抱着她坐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她额头抵着我胸口,冷汗浸湿了我的衬衫。“像……像在逃难。”她在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断续地说。我搂紧她,手掌贴着她嶙峋的脊椎:“过了海峡就好了,听说那边平静得像镜子。”其实我们都知道,过了海峡是南极,是此行地理的终点;过了南极是回程,是时间不可逆的流向;而回程之后,是各自必须返回的、纹丝未动的现实。颠簸与其说是身体的磨难,不如说是心境的写照——悬浮、失控、不知将被抛向何方。</p><p class="ql-block"> 风浪稍息,船进入平缓海域后,所有人都涌上了甲板。冰山开始零星出现,如同沉默的巨兽浮出海面。我们避开聚拢在船头拍照的人群,在船尾找到一张僻静的长椅。冰山缓缓漂过,那种蓝得不真实的色泽,让黎红想起她在乌斯怀亚机场商店里买的那块玻璃镇纸。“听说,”她靠着我肩膀,相机搁在膝上,始终没有举起来,“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十分之一。剩下的都在看不见的深海里。”我望着海面下那庞大而幽暗的轮廓,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下,是无法估量的实体。那一刻,我莫名想起背包夹层里那枚被隐藏的戒指。有些重量,并非卸下就能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看不见的地方,却依然决定着整体的浮沉。</p><p class="ql-block"> 登陆那日,我们选择了半日徒步的路线。橡皮艇靠岸时颠簸了一下,黎红跳下船没站稳,我下意识扶住她的腰。隔着厚厚的防寒服,依然能感受到那截身体的纤细与瞬间的僵硬。企鹅群在不远处摇摇摆摆地走过,黑白分明,对人类的短暂造访漠不关心,它们的世界简单得只有生存与繁衍。向导严肃地提醒,必须与所有野生动物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我们便隔着那段法定的、安全的距离并肩站着,看冰川沉默,看企鹅归巢。冻土的气息干净而残酷。</p><p class="ql-block">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她忽然问,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p><p class="ql-block"> 记得。三年前上海那个沉闷的行业论坛,茶歇时偶然并肩站在露台。她递来的名片上,职位下方印着一个小小的“离异”。我回递的名片上,光洁一片,但谁都明白“已婚”是那个年龄段男性不言自明的默认状态。后来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见面,咖啡厅角落、美术馆闭馆前空旷的展厅、雨夜里行驶缓慢的车后座,都像在合力计算一道无解的数学题:如何让两条偶然相交的线,在各自延伸的轨道上,永不分离?答案早已写好,只是我们拒绝阅读。</p><p class="ql-block"> “该回去了!”向导的喊声从远处传来。回程的橡皮艇上,她一直望着渐渐缩小的登陆点,望着那片亘古的、不属于任何人的纯白。南极稀薄的阳光斜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却仿佛正在缓慢融化的轮廓。我按下手机的飞行模式,拍下了这片冰原,也知道,有些画面只能存于这趟旅程的存储卡里。</p><p class="ql-block"> 返航再次穿越德雷克海峡时,身体已有了可悲的适应性。我们甚至能在微微摇晃的酒吧里,听菲律宾籍钢琴师弹奏那曲著名的《Por Una Cabeza》。黎红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西班牙语的歌词她不懂,但忧伤的调子浸入骨髓。她手指在橡木桌面上无声地敲着节拍,那枚素圈银戒随着动作偶尔闪过一道微光。喝到第三杯阿根廷的马尔贝克时,她脸颊泛起红晕,眼神却异常清醒:“回去后,我打算搬家。换个城市。”</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我问,指尖划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p><p class="ql-block"> “不为什么。换个地方,时间……或许能过得快一些。”她转着酒杯,看着深红的酒液挂壁,“像是把一座用了很久的钟,调到另一个时区,也许嘀嗒声听起来就不一样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晚,船方举办了热闹的告别舞会,香槟与笑声从宴会厅门缝里溢出来。我们都没去,裹着毯子待在舱房狭小的阳台。深夜的海黑得彻底,吞噬了所有星光,只有船尾螺旋桨搅起的航迹拖出一道幽幽的、逐渐消散的磷光,像一条逐渐淡去的尾巴。她穿着我的冲锋衣,袖子长出半截,手完全缩在里面。“要是这船……能一直这样开下去,没有终点,也没有航线图,该多好。”她的声音裹在风里,轻得像幻觉。我没有告诉她,这艘船的行程精确如钟表:明早九点靠岸乌斯怀亚,我们下午两点的航班,经多哈转机,抵达北京是四十八小时后。而四十九小时后,是周三下午四点十五分,我该准时出现在女儿幼儿园门口,听她叽叽喳喳讲述我缺席的这些天里学会的新儿歌。</p><p class="ql-block"> 靠岸那天下着细密的冷雨,乌斯怀亚的港口却依旧喧嚣,挤满了下一批眼睛发亮、装备簇新的游客。那些兴奋张望的面孔,与我们十天前如出一辙,仿佛一场循环上演的舞台剧。取回托运的行李时,我背包侧面的小网袋滑出一个小铁盒,是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古董市场买的,里面装着当地手工巧克力。黎红弯腰捡起,轻轻拍了拍沾上的灰,递给我:“这个,带给你女儿吧。”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友情的馈赠。我接过来,盒子冰凉,指尖却像被烫了一下,动作僵硬地把它塞进背包。</p><p class="ql-block"> 去机场的出租车里,她一直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已熟悉又忽感陌生的街景。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司机放的探戈音乐欢快得有些刺耳。路过圣马丁大街那家中餐厅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现在想想,那天的帝王蟹,其实做得有点咸了。”我怔了一下,说:“是吗?我觉得……刚好。”</p><p class="ql-block"> 在多哈转机的巨型候机厅里,充斥着全球旅人的疲惫与等待。黎红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呼吸沉沉。我轻轻抽出早已发麻的胳膊,起身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人被南极的阳光晒出了隐约的口罩线,眼角细纹里似乎还藏着那片大陆凛冽的风。我打开背包,从最内层的夹层里,摸出那枚铂金戒指。冰凉的金属圈套回无名指时,略感滞涩。戒痕处的皮肤比周围苍白一些,像一道刚刚愈合、新肉尚嫩的疤,提醒着那里曾经的空缺与此刻的复位。</p><p class="ql-block"> 回到座位时她已醒了,正仰头望着巨大的航班信息屏,屏幕上滚动的目的地和登机时间冰冷而确切:北京,11小时后。她转头看我,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我重新戴上戒指的左手,停顿了或许只有零点一秒,然后一个极淡、极平静的微笑在她唇角漾开:“时间到了,该走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段漫长的航程,我们几乎没再说话。她戴上耳机看一部节奏缓慢的文艺片,我闭眼假寐。机舱灯光调暗后,在引擎平稳的轰鸣中,我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视线,轻得像南极浮冰上飘落的、转瞬即逝的雪花。空乘发放入境卡时,她接过我的那张,低头帮我填写。笔尖流畅地划过“姓名”、“护照号”,在“婚姻状况”那一栏,她悬停了片刻,然后,在“Married”旁边的方框里,划下了一个清晰、工整的对勾。笔迹用力均匀,看不出丝毫颤抖。</p><p class="ql-block"> 落地北京是凌晨四点,天色是一种将明未明的混沌的灰。庞大的航站楼灯火通明,吞噬又吐纳着无数重逢与分别。取行李时,我们沉默地站在一起,两个沾满风尘的行李箱并排挨着,像两个并肩走过长路却即将分道扬镳的旅人。</p><p class="ql-block"> 出口处人潮涌动。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敦厚的中年男人举着个小牌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黎红”。她后来告诉我,那是她表哥,家人不放心她深夜独归。我妻子没有来,短信说孩子早上有课,需要准备早餐,让我自己打车回家,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 黎红朝我点了点头,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走向她表哥。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十几米嘈杂的距离,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再一次,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挥手,没有再见。然后她转身,汇入接站的人流,身影很快被淹没,仿佛一滴水回归大海。</p><p class="ql-block"> 我摸出手机,屏幕光在凌晨的光线里显得刺眼。叫车软件迅速定位,确认订单。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在空旷的到达层激起微弱的回音。就在这一刹那,乌斯怀亚那个路牌上的字样,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Fin del Mundo” ——世界的尽头。</p><p class="ql-block"> 我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司机师傅热情地问候:“刚回来啊?这趟够远的。”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摇下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航站楼那巨大明亮的玻璃幕墙,上面模糊地反射出北京城正在苏醒的、淡青色的晨曦。那颜色,奇异得像南极大陆天际,那些漫长白夜将散未散时,弥漫的、没有温度的光。</p><p class="ql-block"> 世界哪有真正的尽头呢。</p><p class="ql-block"> 有的只是,旅途终须结束,人必须回到各自锁孔形状的生活里。带着远方刮进骨缝、再也暖不透的寒风,和那些沉入冰山之下、永不能说出口的话,继续往前走。车驶上机场高速,路灯连成一条流淌的光河,指向城市心脏,指向家的方向,指向那道我刚刚亲手重新锁上的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