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表弟的电话来时,窗外是昏沉沉的。声音隔着电波,有些模糊,只说小舅舅快不行了。我捏着听筒,一时说不出话。末了,只低低应了句:“晓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挂了电话不久,消息便来了,人走了。心里并没有骤然塌下一块的剧烈,只是空茫茫的,像冬日的田野,收割尽了,只剩下些短而硬的茬,顶着薄薄的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几年,他总在受罪。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接着是大手术,在杭州的医院和康复处辗转。原以为能慢慢挺过来,谁知康复中又重重摔了一跤,便再也没能起身。今年夏天转回龙游老家,住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去看过一次,几乎认不出了。可他混浊的眼睛转向我,竟还费力地吐出我的名字。那一刻,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有兄,有姐妹,四人。小时候,外公被冤枉,送去很远的地方“改造”,家里全靠外婆一人张罗。等外公平反回来,孩子们都已不太认得这个沉默的父亲了。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是不大说话的,总是板着脸很严肃,我们小孩子见了,心里有些怯,便都躲着他。可能他性情也随外公,大概也造就了他闷沉的性子。再说我这外甥,也随他吧,情商不高,不善于言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去外婆家拜年,是最盼着的事。三十几里的乡路,多是田埂与土道。他便推着一辆独轮车来接。车身是暗沉的木色,轮轴转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绵长声响,像一支永远哼不完的老歌。我和姐妹们挤坐在车两侧,“吱吱喳喳”,像极了一群小麻雀。他两手稳稳把着车把,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身子略向另一边倾着,一步一步,走得很扎实。田里的风,带着枯草与泥土的气息,拂在脸上,凉丝丝的。我们笑着,闹着,他从不呵斥,只偶尔回头,嘴角极难察觉地向上弯一弯,又转回去,看着前面的路。那“吱呀”声一路响着,将我们送入炊烟袅袅的外婆家。到了,他放下车把,搓搓手,对我们只说一句:“去玩罢。”仿佛小孩子到外婆家,天经地义便是玩的,没有什么活计该派到我们头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九岁那年,他来了,带了一个布包。打开,是一身新衣裳,是那时挺时兴的学生装样式,蓝色的布料像雨后的晴空,不扎眼,却清爽。他讷讷地,只说:“十岁了,长大成小伙子了。”我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遍遍摸着那光滑的布料。后来,这身蓝衣裳我穿了许多年,领口、袖边都磨得发了白,仍不舍得丢。那蓝色,也便一年年地,在我身上渐渐褪成一片记忆里天空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后来,因着一些家里头的琐事纷争,他与我母亲之间有了心结,好几年彼此不往来。我们做小辈的,夹在中间,也便生疏了。直到母亲去世的那天,我颤抖着手,拨通那个久已生疏的号码。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几秒,只说:“我就来。”来了后跑上跑下,话依旧不多,可那堵横亘多年的墙,就在这默默的操劳里,无声地坍圮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本以为,日子能这样慢慢地走向和缓。谁能料到,那场飞来的车祸,正等在路口。这几年医院的惨白灯光,各种导管,日益消瘦的身体,将他最后一点生气也慢慢熬干了。我去看他时,他已不大像他。可他竟还认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此时比任何痛哭更让人心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刻,夜已深得透了。我想起那独轮车“吱呀”的声音,想起他身上那件总似蒙着尘的旧褂子,想起他为我做的那身安静的蓝衣裳。他这一生,也像那辆独轮车,一边载着生活的重负,一边载着一点点稀薄的、给予他人的暖,小心翼翼地,在崎岖的路上走着,直至再也把不稳那车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活大抵如此罢了,当家中大树依次倒下,我们的依靠渐渐远去,我们俨然已矗立在队伍的前列,默默撑起这世代相传的责任,为我们的后代们挡风遮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舅舅,外边的路,您慢慢走。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和您是一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