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总觉着,推开窗便能得见一山的草木,是一种近乎奢侈的日常。窗外的南岭植物园,就这样静静地铺展着,不是远方需要奔赴的风景,而是生活本身从容的底色。每日几个圈的漫步,便成了我与这片山水,与我自己之间,无需言说的仪式。</p> <p class="ql-block">从西大门进去,走上百多米,路的左侧,那一株金枝国槐就在那里等着。这“等”,并非拟人的矫饰;看久了,你会觉得,它的确是有等待的意味的,在初冬清冽的空气里,站成一种沉静的姿态。夏秋两季,它的绿是朴素的,甚至有些谦卑,混在一园的蓊郁里,并不如何起眼。仿佛要将所有光华都内敛起来,积蓄着,只为等待这个万物开始凋敝的季节。</p> 如今,时候到了。它通体的枝桠,褪尽了青衫,换上了一袭纯粹的金黄。那不是衰败的枯槁,而是饱满的、凝练的、带着体温的暖金。阳光好的日子,光线斜斜地筛下来,每一根枝条都像被点燃了,通体透亮,闪烁着一种贵金属般沉甸甸的光泽。远远望去,它不是一棵树,倒像是一座玲珑的、用纯金浇铸成的小山,稳稳地安放在灰蓝色的天穹与赭褐色的大地之间。那光芒是内蕴的,不刺眼,却有一种奇异的吸力,让人的目光一旦落上,便再难移开。 我总要在它跟前站上好一会儿。看那满树细密的枝条,交错成无数个“女”字,带着篆书般的古意,将天空划分成许多细小的、不规则的蓝格子。这金枝与碧空,一暖一冷,一密一疏,竟成就了最简洁也最富丽的对仗。风来时,听不见春日的婆娑、夏日的喧哗,只有一丝极细的、几乎不可闻的轻响,像是金箔在微微震颤,又像是光阴自身摩擦发出的声音。 那一片片将落未落的叶子,成了金山上浮动的、最后的星芒。它们也金黄,但那是一种薄而脆的、带着水彩般透明感的黄,与枝干沉厚的金分明不同。它们挂在梢头,很轻,风稍大些,便有几片飘摇而下。那落下的姿态,也是安静的,不挣扎,不匆遽,在空中翻折几下,划出几道温柔的、不成形的弧线,像一声极轻的叹息,终于安妥地栖在地上。 地上已有了薄薄的一层,衬着灰白的石径,像给大地贴上了一层金箔的衬里。我忽然想,世人多爱春花,爱它勃发的、向外的生命力;也爱夏荫,爱它慷慨的、庇护的浓情。这冬日的树,或许更近于一种哲学。它的美,是一种回溯的美,一种将全部生命历程——春日萌发的欣喜,夏日舒放的酣畅,秋日积淀的沉思——都淬炼成最后色彩的美。它不言语,却仿佛在说:看,这便是全部了,我所有的岁月与风雨,都在这片金黄里了。 这美,是告别,却无哀戚;是终结,却近圆满。仿佛一位阅尽世事的长者,在生命将息之时,褪去了所有冗杂的角色与装饰,只留下最本真的、灵魂的底色。那底色如此纯粹,如此温暖,足以抵御身后整个冬天的严寒与寂寥。它最后的灿烂,不是对死亡的抗拒,恰恰是对生命完整的、宁静的确认。 风又起时,一片金叶轻轻拂过我的肩头,旋落在地上。我俯身拾起,将它夹在随身的书页里,像一个可以触摸的、关于时间的书签。回望那株冬槐,它依旧静立着,在渐深的暮色里,像一座永不熄灭的、小小的金色灯塔,照着一条幽微的、向内的归途。而我明日的、后日的散步,大约也还是会从它这里开始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