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不拔

野老鄙夫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楚国的“狂人”接舆,曾经一边唱着歌,一边走过孔子的车子(歌而过孔子)。歌,当然是故意唱给孔子听的。怎么唱的呢?凤凰啊凤凰,咋就这么倒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过去的不可挽救,没做的还能追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算了吧,算了吧,那些当权派岌岌可危(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p><p class="ql-block">这话意思很清楚:如今这个世道,早就不可救药。你孔某人就算是凤凰,碰到这倒霉的时代,也只能是没毛的凤凰,还不如一只鸡!现在那些执政者早晚要完蛋,你东奔西走找他们干什么!据说,孔子听了立即下车,想跟他谈谈,接舆却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说接舆的歌还只是暗示,那么,另外两个隐士——长沮和桀溺的话,可就是明明白白的了。有一次,孔子要过河,找不到渡口。正好长沮和桀溺肩并肩在耕地,孔子就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长沮说,驾车的那位是谁(夫执舆者为谁)?子路说,是孔丘。</p><p class="ql-block">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解释。</p><p class="ql-block">第一,驾车是子路的事,孔子怎么成了“执舆者”?回答是:因为子路下了车,所以缰绳就到了孔子手里。</p><p class="ql-block">第二,子路是孔子的学生,对孔子怎么能直呼其名?回答是:因为子路是在对长者介绍孔子。直呼其名而不称夫子,是谦虚,也是对长者的尊重。</p><p class="ql-block">于是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是知津矣)!俗话说,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长沮这是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孔夫子不是聪明绝顶吗?他连天下的出路在哪都知道,还能找不到渡口?当然,这话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孔夫子早就知道天下的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两种解释,都通。</p><p class="ql-block">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桀溺问:先生哪位?子路说:是仲由。子路的回答也是称名不称字,也是谦虚、尊重。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说,对的。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你们又和谁一起去改变(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与其跟着“辟人之士”,何不跟着“辟世之士</p><p class="ql-block">这意思也很清楚:现在这个社会已经坏透了,烂透了,根本就不可救药。你们与其像孔子那样,只是拒绝与坏人合作(避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根本就拒绝与整个社会合作(避世)。</p><p class="ql-block">长沮和桀溺说完,就只顾埋头干活,不再搭理子路。子路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怅然说道:人又不能和动物一起生活(鸟兽不可与同群)。不跟人打交道,又跟谁打交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如果太平,我也用不着出来搞改革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也就是说,正因为世道看起来无可救药,这才需要我们想办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类似的话,子路也说过。有一次,孔子在前面走,子路在后面跟,掉了队。为什么会掉队呢?估计是孔子坐车,子路步行,跟不上。</p><p class="ql-block">这时,子路遇到一位“荷蓧丈人”,也就是用拐杖挑着除草工具——蓧(音掉)的老人,就问:先生看见我老师了吗?荷蓧丈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老师(孰为夫子)?</p><p class="ql-block">这话也历来有多种解释。有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指荷蓧丈人自己的,也有说是指子路甚至孔子的。这样一来,这句话也就有三种翻译。</p><p class="ql-block">➡第一种:老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认得你们老师?➡第二种:你们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是你们老师?➡第三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是老师?谁是老师?</p><p class="ql-block">这三种解释谁是谁非,我们且不去管他,关键是之后子路的议论。子路说:别以为我们不明白。我们主张行不通,那是老早就知道的(道之不行,已知之矣)。</p><p class="ql-block">这就有意思。明明知道“道之不行”,为什么还要去推行呢?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尽义务,二是有希望。子路说,君子做官,只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一个士人的责任而已(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像隐士们那样只顾洁身自好,其实是取了小义,乱了大伦。所以“不仕无义”。</p><p class="ql-block">问题是,如果这社会彻底无救,君子就算做了官,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还是认为世道可救,或者希望可救。唯其如此,孔子才开出了救世的药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以上就是儒道两家的第一个分歧:天下大乱有药可救,还是无可救药。</p><p class="ql-block">由此,又引出了他们的第二个分歧:我们应该拯救天下,还是拯救自己?</p><p class="ql-block">道家认为应该拯救自己</p><p class="ql-block">在他们看来,天下既然已经无药可救,那么,能拯救的也就是自己。这是杨朱的观点。</p><p class="ql-block">杨朱,是先秦道家第一人。先秦道家有三个阶段,各有一个代表。杨朱代表第一阶段,老子代表第二阶段,庄子代表第三阶段。(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可惜杨朱没有留下著作,他的生平也没人知道,只能推测他应该生活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因为《墨子》一书没有提到杨朱,而在孟子的时代他却已与墨子齐名,拥有众多粉丝。</p><p class="ql-block">《孟子·滕文公下》说,当时杨朱和墨子的学说风行天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所有的言论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同墨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可真是好生了得!</p><p class="ql-block">那么,杨朱有什么主张,竟能够得到如此之多的青睐?</p><p class="ql-block">说来简单,也只有四个字:</p><p class="ql-block">一毛不拔。</p><p class="ql-block">杨朱这主张,也有两个版本。一个见于《孟子·尽心上》,道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另一个见于《韩非子·显学》,道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成语“一毛不拔”,就是从这里出来的。</p><p class="ql-block">这就让人难以接受。只要拔一根毫毛,就能够有利于整个天下,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做,岂不是太自私、太小气、太不像话了吗?</p><p class="ql-block">但是且慢!杨朱胆敢公然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的主张能够风行天下,也自然有他的道理。据《列子·杨朱》,有一次,墨子的学生禽子(即禽滑釐)问杨朱:拔先生一根毫毛,来拯救天下世道(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干吗?杨朱说,世道可不是一根毫毛就能够拯救的(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说,如果可以,愿意吗(假济,为之乎)?杨朱不理睬他。禽子出门,把这事告诉杨朱的学生孟孙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孟孙阳说:你们是不懂先生的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还是让我来替先生说吧!请问,如果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给你一万块钱,你干吗?禽子说,干!孟孙阳又问:砍断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干吗?禽子不说话。</p><p class="ql-block">于是孟孙阳说,与肌肤相比,毫毛是微不足道的;与肢体相比,肌肤又是微不足道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是身体中的万分之一,但是,难道因为它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奈何轻之乎)?</p><p class="ql-block">这话是不是杨朱的意思,我们不清楚。因为有许多学者视《列子》为伪书,至今仍未弄明白。就算是真书,那也是《列子》,不是《杨子》。比较靠得住的办法,是把这里的杨朱和孟孙阳,称为“《列子》中的杨朱”“《列子》中的孟孙阳”。《列子》中的杨朱和孟孙阳,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两个人,也许永远搞不清。但他们讲的话,还是可以讨论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应该说,这“《列子》中的孟孙阳”,还真是话糙理不糙,也有道理和教训。有什么道理和教训呢?</p><p class="ql-block">第一,口子不能乱开</p><p class="ql-block">你今天可以拔一根毛,明天就能撕一片皮;今天可以挖一块肉,明天就能剁一条腿;今天可以伤害身体,明天就能杀人或者自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口子一开,不可收拾。孟孙阳问禽滑釐,拿一条腿换一个国家行不行,禽滑釐为什么不回答?因为他很清楚,下面的问题,就是“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整个天下”,那也能同意吗?</p><p class="ql-block">第二,局部不可小看</p><p class="ql-block">没错,整体利益确实大于局部利益。就连“《列子》中的孟孙阳”,也说“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但这绝不意味着局部利益就不是利益,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一个,明天牺牲一个,最后整体利益也没有了。</p><p class="ql-block">不要说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事实是,长江、黄河都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所有的泉水、溪流、小河都干了,长江、黄河还有水吗?</p><p class="ql-block">第三,别把小民不当人</p><p class="ql-block">这两个道理用于社会问题,就能推导出第三个教训:别把小民不当人。个人之于国家、天下,或许有如毫毛之于肢体、全身,但难道因为他们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奈何轻之乎)?小民也是人,小民的生命也是生命。只要是生命,就要尊重,就要珍惜,哪怕它轻如毫毛。谁要把我们这些小民当作毫毛,随随便便就拔了,对不起,不干!</p><p class="ql-block">显然,杨朱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只不过“极而言之”,并非当真是只要拔一根毫毛,就能够有利于整个天下,也不干。</p><p class="ql-block">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哪有只拔一根毫毛就能有利于天下的呢?说穿了,不过是下套,先哄骗我们献出一根毫毛,然后哄骗我们献出肌肤和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把话说透,说到底,说到极点: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p><p class="ql-block">何况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全文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p><p class="ql-block">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表达。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叫极端自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不但是要求小民们牺牲个人(损一毫),而且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牺牲整个社会(悉天下)来满足另一些个人(奉一身),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大公无私(利天下)的旗号来进行的。因此,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p><p class="ql-block">看来,杨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杨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传播有一个规律,就是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化,也就是说,只有把深刻的思想变成通晓明白、简单明了、一听就懂、朗朗上口的短语和口号,才能得到最广泛的传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可是有风险的。由于语言的多义性和理解的多样性,这些简单的说法就很容易被曲解。如果这种简单化的工作还是由论敌、对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产主义就曾经被妖魔化为“共产共妻”。杨朱思想的命运也大约如此。“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观点,如果被删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简单化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孟孙阳的那句话:你们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p><p class="ql-block">实际上,杨朱不但主张“一毛不拔”,同时还主张“天下为公”(详见本书第六章第二节)。他也不反对天下大治,更不反对天下太平。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不能靠牺牲个人来实现。因为所谓“天下大利”,正是无数“个人小利”的总和,这就叫“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因此,只有每个人的生命都不受伤害,每个人的利益都不受损害,天下才能大治,也才叫大治,这就叫“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典型的道家思想了,即“无为而无不为”,或者说“不利而无不利”。所有人都不损害自己,那就没人受损害;所有人都不做牺牲,那就没人会牺牲。一个既没人受损害,又不需要有人做牺牲的社会,岂非太平盛世?</p><p class="ql-block">问题是,这可能吗?</p><p class="ql-block">儒家认为不可能,墨家也认为不可能,只有道家认为可能,而且应该。于是,他们便又有了第三个分歧:积极有为,还是消极无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