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俊之士（传记小说）

李昌杰

东汉建宁二年，洛阳城的秋意带着肃杀的凉。

太学外的酸枣树下，聚着八个人。青石案上摆着粗陶酒盏，酒浆清冽，却没人有心思浅酌。秋风卷着落叶，打在为首那人的青衫上，他眉骨高耸，目似朗星，正是汉室宗亲刘表，字景升。此刻他握着酒盏的手微微发紧，指节泛白，目光扫过案前七人，沉声道：“侯览阉党，构陷忠良，竟连李膺先生都难逃囹圄！我辈食汉禄，沐汉恩，岂能坐视朝堂沦为宦官鹰犬的天下？”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猛地拍案而起。他是陈翔，字仲麟，刚任侍御史不久，昨日在朝堂之上，亲眼见大将军梁冀对宦官卑躬屈膝，气得连夜便来寻刘表。“景升此言，正合我意！”陈翔声如洪钟，震得落叶片片翻飞，“前日正旦朝贺，梁冀恃权傲物，礼仪不整，我已上书弹劾！纵使他权倾朝野，我陈翔也不惧这杀身之祸！”

“仲麟兄好胆识！”一旁传来一声赞叹。说话的是范滂，字孟博，他生得面如冠玉，却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范滂年少时便以清节闻名，任清诏使巡查郡县时，曾将贪腐官吏的名单埋在怀中，直言“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此刻他捻着腰间玉佩，眸光锐利如刀，“阉党之祸，非一日之寒。我辈当以清议正风气，以德行昭天下，纵使身陷囹圄，亦要留得清白在人间！”

范滂话音刚落，孔昱便抚掌附和。孔昱是孔子第十九代孙，一袭儒衫洗得发白，却衬得他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他曾任洛阳令，因不愿与宦官同流合污，为恩师守丧时便辞官归乡，此刻却为了家国大义，再度踏入这是非之地。“孟博所言极是。”孔昱声音温润，却字字铿锵，“孔氏一族，世代传儒，以仁为怀，以义为骨。今日我等聚于此，当盟誓同心，共扶社稷，纵使粉身碎骨，亦不背弃初心！”

“元世兄此言，正是我心中所想。”苑康站起身来。他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几分风霜，任泰山太守时，曾严治豪强，将那些横行乡里的恶霸绳之以法，百姓皆称其“苑青天”。此刻他握着腰间的佩剑，剑穗随风飘动，“我苑康一介武夫，不懂什么文绉绉的大道理，只知道谁害民，谁乱政，我便与谁为敌！宦官当道，民不聊生，若有需要，我愿提剑斩奸佞！”

“仲真兄快人快语，痛快！”檀敷抚着胡须笑道。檀敷家境贫寒，却生性淡泊，多次推辞官府征召，反而在乡野间创办精舍，授徒数百人。他穿着粗布衣裳，却气度不凡，此刻拿起酒盏，一饮而尽，“我虽隐居乡野，却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与诸君结交，檀某愿以绵薄之力，传圣人之道，育栋梁之才，待来日，以儒风涤荡这污浊朝堂！”

坐在角落的张俭，一直沉默不语。他眉头紧锁，手中攥着一份弹劾奏章，正是弹劾宦官侯览的。张俭任山阳东部督邮时，亲眼见侯览的家奴在乡里强占民田，欺凌百姓，气得他连夜写下奏章，却因宦官势大，迟迟未能呈上。此刻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悲愤，“侯览阉贼，祸乱乡里，残害忠良，我张俭纵使拼上性命，也要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今日我等八人在此结盟，若我他日因弹劾阉党而获罪，诸君不必为我求情，只需记得，这天下，还有人敢为百姓发声！”

张俭话音未落，岑晊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岑晊才学渊博，被南阳太守成瑨聘为功曹，将南阳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称颂“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他目光炯炯，看着众人道：“节甫兄不必如此悲观。我等八人，虽出身不同，官职各异，却有着共同的志向——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今日在此，我等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此后祸福与共，生死相依！”

刘表闻言，眼中泛起泪光。他取过一把匕首，划破指尖，将鲜血滴入酒盏之中。其余七人纷纷效仿，鲜血融入酒浆，染红了清冽的酒。八人举起酒盏，齐声高呼：“同心协力，共除奸佞，匡扶社稷，至死不渝！”

喊罢，八人将酒一饮而尽。酒入喉中，带着几分腥甜，却更激起了胸中的热血。秋风猎猎，酸枣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八人的盟誓作证。

此后，八人便时常聚于洛阳城的茶馆酒肆，或议论时政，或探讨学问，或谋划对策。他们的足迹遍布朝堂与乡野，陈翔弹劾梁冀，范滂整治贪腐，张俭弹劾侯览，岑晊治理南阳，苑康严治豪强，孔昱传承儒学，檀敷教书育人，刘表则游走于各方名士之间，凝聚清流力量。他们的名字，渐渐传遍天下，百姓皆称其为“江夏八俊”。

然而，宦官集团的爪牙早已遍布朝野。建宁二年冬，党锢之祸爆发。宦官侯览借机诬陷张俭，称其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汉灵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下令通缉张俭。一时间，洛阳城风声鹤唳，大批清流名士被捕入狱。

张俭被迫逃亡。他穿着粗布衣裳，昼伏夜出，沿途百姓感念其恩德，纷纷冒险收留他。有人因此被抄家灭族，却依旧有人前赴后继。张俭一路逃亡，从山阳逃到齐鲁，又从齐鲁逃到江夏，每到一处，便听闻有同道中人因党锢之祸而死，心中悲痛欲绝。

与此同时，范滂也被列入通缉名单。官兵包围了他的家乡，乡亲们劝他逃亡，范滂却摇了摇头。他看着年迈的母亲，眼中满是愧疚：“母亲，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母亲却擦干眼泪，正色道：“你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范滂闻言，拜别母亲，毅然向官兵走去。狱中，他受尽酷刑，却始终不肯屈服，最终含笑而逝。

陈翔因弹劾梁冀，被宦官视为眼中钉，打入黄门北寺狱。狱卒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供出同党，陈翔却咬紧牙关，一字不吐。后来因无实证，陈翔得以获释，却已身心俱疲，回到家乡后，便一病不起，不久便溘然长逝。

苑康因严治豪强，得罪了宦官的党羽，被牵连入狱。廷尉判他减死罪一等，流放日南。日南地处偏远，瘴气弥漫，苑康在流放途中，想起昔日与八俊盟誓的场景，心中百感交集。幸得友人上书求情，他才得以返回故乡，却已病入膏肓，最终在家中病逝。

孔昱在党锢之祸中被罢官禁仕，他回到家乡，闭门读书，教书育人。汉灵帝时，朝廷征召他为议郎，孔昱却因看透了朝堂的黑暗，以老师去世为由辞官。此后，他便隐居乡野，潜心研究儒学，直至终老。

檀敷在党锢之祸爆发后，便关闭了精舍，隐居山林。他拒绝了官府的多次征召，甘愿过着清贫的生活。有人劝他出山为官，檀敷却笑道：“朝堂污浊，非我所愿。我愿守着这一方净土，传圣人之道，足矣。”最终，他以八十岁高龄在家中病逝。

岑晊因协助南阳太守成瑨诛杀恶豪，被宦官诬陷为党人。成瑨被害后，岑晊被迫逃亡，辗转于齐鲁、江夏等地。他隐姓埋名，不敢与昔日同道相见，最终在江夏山中病逝，临终前，手中还紧握着当年与八俊盟誓时的酒盏。

刘表在党锢之祸中，因汉室宗亲的身份，侥幸逃过一劫，却也被迫逃亡。他隐姓埋名，游走于荆州各地，目睹了百姓的疾苦，心中感慨万千。后来，朝廷解除党锢，刘表被任命为荆州牧。他到任后，励精图治，保境安民，使荆州成为汉末战乱中难得的安定之地。他在荆州广纳贤才，兴办学堂，使中原文化得以在荆州延续。晚年的刘表，站在襄阳城头，望着滔滔江水，时常想起昔日与八俊盟誓的场景，眼中满是泪光。他知道，昔日的八俊，如今只剩他一人，可他们的志向，他们的风骨，却永远留在了这天地之间。

建安十三年，刘表病逝。不久后，荆州被曹操夺取。

岁月流转，东汉王朝最终走向了灭亡。可江夏八俊的故事，却从未被人遗忘。他们以清节为骨，以道义为魂，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天下士人的心。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了历史的丰碑上，他们的精神，成为了中国传统士大夫的脊梁，永世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