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窟 万艳同悲

神雨

千古一窟，万艳同悲

文/神雨

也拿《红楼梦》说事。

——题记

石上的苔

满纸荒唐言的源头，原来不过是一块青埂峰下的顽石。

石上生着青苔。墨绿里泛着铜锈的，是千年前书页卷边的颜色；鹅黄中透着水痕的，是昨夜烛泪新渍的印记。手指抚上去，凉而滑，像触着一段未干透的历史。每一片苔都是蜷缩的耳朵，贴着石壁，听风把金陵的旧事，从太虚幻境那头，一句句吹过来。

有些耳朵听痴了，就长成黛色，那是颦儿还的泪。有些耳朵听焦了，便蜷作褐黄，是凤姐焚掉的金陵书信的余烬。石头的温度比人体低些，记得的却比谁都长久，记得那衔玉而诞的痴儿，如何把春天的花瓣，一捧捧埋进沁芳闸；记得那穿月白袄子的姑娘，如何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进更深的寂静里去。

苔在石上写字。用的是光阴研的墨，雨丝做的笔锋。字字湿润，笔笔模糊。你辨认时，须把眼睛凑得很近，近到能闻见前朝脂粉盒里，残余的那一缕冷香。

匣中的灰

打开那乌木描金的匣子，并没有珠宝。

只有一撮灰。极轻，极细，是记忆燃到最末，连火星都懒怠再迸，彻底臣服于虚无的那种灰白。拈不起的，指尖一触，它就散了形，在斜照进来的光柱里，浮成一场微型的、金色的雪。

这曾是哪一片锦？是宝姑娘扑蝶时，香汗浸湿的茜红罗帕？是枕霞旧友醉卧时，压皱的海棠花瓣？还是妙玉栊翠庵里，那朵本该最洁净，却最早蒙了尘的梅花？辨不出了。炽热过，绚烂过，挣扎过的证据，最后都服帖成同一种质地，温顺地躺在黑丝绒衬底上，像一句终于说倦了的谶语。

匣底有暗纹，刻着一句不曾写完的话：“开到荼蘼……”后面该是什么呢？花事了？春归了？还是“世事一场大梦”？

灰是时间的舍利。它不说话，但你俯耳去听，能听见无数个傍晚，无数扇朱门次第掩上的声音，“咿呀”，“咿呀”，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远，直到最后那一声，轻得像灰本身落回匣底。

水里的影



井是府里最老的一口。井栏的石被无数汲水的绳，磨出七道深深的痕，像七道年轮，也像七根勒进岁月的弦。

府里鼎盛时，这井水映过整座大观园的天。春天的柳絮，夏天的流云，秋天的雁阵，冬天的碎雪。当然，也映过汲水人的脸，厨下粗使丫头汗湿的鬓角，浣衣嬷嬷冻红的手指，还有某个中秋夜，一个不知名的伶人，趁着月色，在水面匆匆照了照她将卸去的妆。

后来，人影稀了。水面的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它开始映一些别的东西：仓皇飞过的昏鸦，烧了半幅的窗帘飘落的灰烬，空廊下兀自转个不停的破旧风筝轮子。

最后那天，井水格外澄澈，它完整地映出了一整片，无云也无鸟的、靛青色的天空。那是一种亘古的、圆满的寂寞。水面微微一动，不是风，是井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太沉，漾开的涟漪，竟一圈圈，荡到了百年后我这看客的眼底。

井知道，所有倒映过的，终将破碎；所有清冽过的，终将干涸。它不说话，只把自己的深渊，养成一面最诚实的镜。

我合上书。苔在石上继续生长，灰在匣中保持缄默，井水在无人处，映着另一年的月光。千古同一窟，万艳同一悲。原来我们捧读的，从来不是他人的故事，只是借着曹公的笔，照见了自己生命里，那些早已凉透的、未曾说出的，灰烬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