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蕙质·古代才女的风雅传奇》（二十六）：吴藻篇

老潘（潘景卫）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无无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金缕曲·生本青莲界》吴藻 这首《金缕曲》乃是清代著名女词人吴藻所作。吴藻专注于填词，与徐灿、顾春并称清代“闺秀三大家”，自然是闺中之才子，惊才绝艳之辈。 吴藻生性不羁，但作为女人，在男权至上的社会环境中，却有诸多不便。她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现实生活中许多男人那样，但那些粗鄙无识的男人是吴藻看不上的。吴藻真正向往的，是名士，或者说是像故事里所写的名士那样潇洒无碍、诗酒风流的生活。 东晋王恭曾说过，要成为名士，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常无事，痛饮酒，读《离骚》。倾尽三千银河水，洗尽女儿故态，这只能存在于想象中，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吴藻却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实现了。 吴藻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进了一部杂剧中，剧名叫《饮酒读骚图》。在剧中吴藻化身女主谢絮才，不爱红妆，自画一幅男装打扮，饮酒读骚。她借谢絮才之口，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 百炼钢成绕指柔，男儿壮志女儿愁。今朝并入伤心曲，一洗人间粉黛愁。 我谢絮才，生长闺门，将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 后世有许多人认为吴藻这是性别上的分裂，是否为真已不得而知。但老潘以为，这是在男权社会中，那些知识女性对于自身所处阶层的觉醒、思考，以及随之而来的反抗。虽然在当时的环境下，这种反抗如泡沫之于浪潮，瞬息即灭，但对于后世女权的兴起也是一次有益的尝试。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册。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板。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阙。声早遏，碧云裂。 《金缕曲·闷欲呼天说》吴藻 　　清嘉庆四年（1799年），吴藻出生于仁和县一个商人家庭，字苹香。吴藻的父亲吴葆真，祖籍安徽黟县，因为做丝绸生意，遂侨居仁和。 仁和是杭州府的附郭县，吴家住在仁和县城东的枫桥旁，与大词人厉鄂的旧居比邻。或许是沾了邻家的文气，吴葆真虽只是个商人，对子女的教育却非常重视，重金礼聘名师教授，而吴家的几个孩子天赋都很好，有名师的精心指导，再加自身的努力，进步很快。 二姐吴茝香善词画，三兄吴梦蕉工诗文，而吴藻自己更是了得，她聪慧异常又勤奋好学，方到及笄，已经诗书琴画样样精通。尤其是填词上，更显露出非同寻常的天赋。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且去”！ 《如梦令》吴藻 吴葆真的丝绸生意做的很好，在仁和县城算得上是首富，吴家的家风也很宽松，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吴藻的少年时期充实而快乐。她月下抚琴，雪中赏梅，与花儿谈心，同燕子低语。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吴藻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却感到了一丝孤独。仁和是个小县城，她找不到诗词上的同好，她的亲友也很少有人能陪她谈诗诵词。很多时侯吴藻只能一个人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孤芳自赏。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苏幕遮·曲栏干》吴藻 转眼到了适婚的年龄，吴藻家世优越，容貌秀丽，身材高挑，才情高绝，来吴家求亲之人踏破了门坎。但吴藻的眼光很高，她心目中的佳婿，不必是高官厚禄，但必须是有共同语言，能在一起谈诗论画的儒雅之人。 这就难为人了，因为吴家来往的大多是商人，论有钱，那随便选，论文采，却是凤毛麟角，难觅踪影，吴藻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再转眼到了二十二岁，在那个时代称得上是大龄剩女了，都说“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吴葆真夫妻急的团团转，难不成这女儿要砸在手里嫁不出去？老吴都后悔让女儿从小学文化了。 吴葆真夫妇低声下气，软磨硬泡，劝女儿降低条件，总算让吴藻答应了同城丝绸富商许振清的求亲。 星光历乱，云华缥缈，夜色平分今夕。鹊桥岁岁为谁成？想只有、相思堆积。 人间别离，仙家聚散，此恨略同踪迹。不须乞巧向针楼，已办得、愁肠千尺。 《鹊桥仙·七夕》吴藻 　　八抬大轿抬着过门，吴藻的婚事风光热闹，许家的婚房也布置的极尽奢华。但吴藻却一点都不关心，漠然的注视着周围发生的这一切，本想找一个知己，能陪自己在文学的道路上比翼齐飞，但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她也只能认命。 门掩梨花深院静，斜日催残影。病骨怕逢春，几日东风，吹得愁难定。 眉峰不似当时整，也懒将鸾镜。何处问归期，梦里相逢，说与离人听。 《醉花阴·春闺》吴藻 许家是传承几代的丝绸商人，与吴家门当户对。但与吴家不同的是，许家从未出过读书的种子，许振清从少年时开始学习经商，除了看帐本就没摸过书本。虽然胸无点墨，但这位许先生对妻子的才情却很欣赏，特意为她准备了宽敞的书房，置备好各色文具、书籍，营造出浓浓的书香气息。 见到书斋，吴藻不禁两眼放光，心中暗暗欢喜，以为丈夫也是个读书人。于是当丈夫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家，她开心的拿出自己新写的诗词读给他听。许振清倚在床头，频频称好，令得吴藻如沐春风。但等她读完再看，丈夫已经睡着了，直把自己的诗句当作了催眠曲。 吴藻一颗滚烫的心骤然冷了下来：“原来他只是附庸风雅，终究还是一个粗人！” 花径，花径。添个愁人孤影。夜深月冷风寒，何处高楼笛残。残笛，残笛。吹破早梅悄息。 《调笑令·花径》吴藻 许振清虽然不懂妻子的诗词，对她的生活却很关心，甚至达到了无微不至。衣食住行，全不需要吴藻操心，她只须每天关在书房里，一心一意编织自己的闲愁。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可堪多事青灯，黄昏不到，更添上、影儿一个。 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容易，索掩却、绣帏推卧。 《祝英台近·影》吴藻 吴藻的婚姻是不幸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欲求一知音而不得，但吴藻的婚姻又是幸运的，因为她的丈夫许振清实在是个包容大度的商人，尤其是在那个时代，属实难能可贵。 因为觉得丈夫粗俗，吴藻也无心逢迎，甚至懒于梳妆打理，而许振清忙于生意，也很难有心思对妻子轻怜蜜爱。但这不是说许振清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抚慰妻子那颗孤高寂寞的心。而吴藻理想中的婚姻，全写进了她下面的这首词中，那才是她想要的爱情： 春来何处？甚东风，种出一双红豆。嚼蕊吹花新样子，吟得莲心作藕。不隔微波，可猜明月，累尔填词手。珍珠密字，墨香长在怀袖。 一似玳瑁梁间，飞飞燕子，软语商量久。从此情天无缺陷，艳福清才都有。纸阁芦帘，蛮笺彩笺，或是秦嘉偶。唱随宛转，瑶琴静好时奏。《百字令·题玉燕巢双声合刻》吴藻 瘦影亭亭不自容，淡香杳杳欲谁通？不堪摇落月明中。 魂梦依稀随逝水，故乡归去又西风。清悲满眼与谁同？ 《浣溪沙·残菊》吴藻 见到妻子整日里落落寡欢，日渐憔悴，许振清暗自心疼，就劝吴藻多出去走走，多交几个朋友。吴藻迈出家门，倒是很交了几个闺门诗友，但仁和是个小县城，这几个诗友只是粗通诗词，在吴藻面前只有仰慕赞叹的份，根本不能相互唱和。 通过这些女诗友，吴藻的诗词渐渐流传开来，她的词格律谨言，词句典雅，让仁和县乃至周边的诗人大为赞叹，因而又结识了许多文人才士。随着交往加深，吴藻开始参加这些文人的诗文酒会。 置身于那些谈吐高雅的文士中，吴藻心情瞬间开朗，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的诗词在当地的文人中引起轰动，被誉为“当朝柳永”。吴藻与这些长袍儒巾的文士一同登酒楼，乘画舫，举杯畅饮，高声唱咏，无拘无束。她常常月夜泛舟湖上，深更不归；春日远游郊外，带醉而回。 这些行为超出了当时妇人的行为规范，外边也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但许振清却镇定如常，对妻子的行为从不干涉，他对别人道：“吴藻不是寻常女子，不能用常规来束缚。” 有了丈夫纵容，吴藻更无顾忌，但毕竟男女有别，有时也有不便之处，她便换成男装，穿上儒巾长袍，配上高挑的个头，俨然一个翩翩美少年。 霞卷珊钩，月沉星汉，翠帘人静幽宵。淡妆残醉，独自伴兰膏。谩说文章尔雅，终输与、巾帼妖娆。谁能解，英雄儿女，千古一离骚。 无聊。聊写取，冰绡半幅，貌出风标。笑尘缘未了，华发空搔。回首青山如黛，依然是、绿水迢迢。凭栏处，清愁一缕，分付与寒潮。 《临江仙·自题小影》吴藻 有了这身装扮，吴藻是如鱼得水，她胆子也大，不但随众文友出入酒楼茶馆，还随大家到青楼寻欢。她常到一家“风月楼”的妓院喝花酒，由于文采出众，扮相帅气，竟被一个姓林的歌妓看上。吴藻也不点破，只管逢场作戏，与这位林姑娘眉目传情，还一本正经的送了一首情诗。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犯，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吴藻 　　生活在堆金砌银、锦衣玉食的环境里，丈夫又是百般爱怜和纵容，而吴藻的内心却从未满足过。她常常自怨自艾，觉得眼前所有皆属寻常，以自己的人材相貌，应当有名士相伴。吴藻渴望着她没能得到过的浪漫，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士，是能陪她诗词唱和的风流才子。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二分愁并一分身。旧梦模糊无处是，只有香尘。 眉黛不须颦，且自温存。断无人解对花言。况是落花时节近，风雨黄昏。 《浪淘沙·有怀》吴藻 道光十一年（1831年），许振清因病去世，这时他们结婚仅十年，吴藻也没有为丈夫生下子嗣。 对于丈夫的去世，吴藻并没有太多的悲伤，相反，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获得了解脱。再没有人在自己面前婆婆妈妈的嘘寒问暖，再听不到有人唠叨那些令些令人生厌的生意经，也再听不到夜里丈夫那扰人清梦的鼾声，一时间，吴藻觉得自己一下子清静下来。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个人独自生活所感受的孤寂，吴藻的内心产生了变化。丈夫曾经的啰嗦，她现在感受到了关切和问侯，那曾经絮叨的家长里短她也感到了生活的温馨，而曾经令她夜不成寐的鼾声，在失去后，也让她的夜变得倍感漫长。 一切过去以为是多余的东西，一经失去，才发现是那么的珍贵！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雪，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 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南乡子·门外水粼粼》吴藻 这首《南乡子》与上面录的《浪淘沙》看似用语颇多相似，但吴藻的心境却已完全不同。这种情绪过去从未有过，却成了她最刻骨铭心的愁绪，那些从前生活中寻常的点滴，也成为吴藻最珍贵的回忆。可一切都已错过，斯人已逝，年仅三十二岁的吴藻，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到了尽头，“知今是而昨非”！她索性移居到南湖僻静处，守着门前的一片梅树，过起了平静的生活。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怀，误人在自说聪明。 《浣溪沙》吴藻 在南湖宁静的环境中，吴藻的心境也变得平静、空灵，就像她屋前那一树梅花，静谧无声，洁白无瑕，只有一缕馨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 在南湖，吴藻将自己的词作整理成两本词集，一本是《花帘集》，是她三十二岁以前的作品，一本是《香南雪北集》，是她丧夫以后的词作。吴藻精通音律，传世之词用了七十一个词牌，显示出精深的格律功底，而最令人称道的是，她选的词牌皆能与她欲表达的情感契合。 因为诗集的发行，吴藻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但她只静静地守着南湖，不再让心高飞。 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军攻入杭州，吴藻死于战乱，终年六十三岁。 西风几弄冰弦，夜凉天。看取残灯如豆、照无眠。 人不寐，月空圆，瘦难妍。只有桂花零落，似当年。 《相见欢·秋夜》吴藻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重新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