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雨•妙笔凝锋，诗约今冬】霜凝怀安，雪寄寒笺

文墨沁香

文||文墨沁香 2046 7194

图||选自网络

霜凝怀安，雪寄寒笺

一.

风起了，从北方的群山深处呼啸而来，带着松针被雪压折的脆响，和冰河在夜色下隐秘的龟裂声。窗上的霜花在月光里结晶成蕨叶般的纹路，像是时光冻结的指纹。我独坐在火炉旁，茶壶嘴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久久不散，仿佛悬停的云絮。案头的素笺依然空白，墨已凝了一层薄冰，笔尖的狼毫僵硬地蜷着，像冬眠的虫。那些想说未说的话，此刻都沉到了心底最深的潭底，结了冰，封存着完整的形状。

远处传来禅寺的钟声，比秋日更清晰，更锐利，仿佛能划破冻僵的空气。这让我想起那个同样有钟声的冬夜——风比现在更烈，月亮却是一样的清冷，高高悬在墨蓝的天心，像一枚被擦亮的古银币。我们走在山寺的石阶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两旁的松枝披着厚重的雪衣，偶尔有雪团扑簌簌坠落，惊起数只凄鸣寒鸟，打破了这空山的寂静。

你忽然停下，弯腰拨开石阶边缘的雪。底下不是红叶，而是一小片依然青翠的冬青叶，边缘镶着冰凌，在月光下像翡翠镶了银边。你呵着白气，从手套里抽出手指，已经冻得通红，却固执地从衣袋里掏出那支细笔。

“他们说冬青是沉睡的火焰。”你的声音轻得像雪落，“我在这冰上写个字，等春天来了，它会流进土里，变成种籽。”

笔尖划过结冰叶面，发出极细微的嘶嘶声，像春蚕食叶。你写得很慢，因为墨水在冰上会凝固。写完递给我时，叶片上的冰已经化开一小片，墨迹在冰水里微微晕染——是一个“安”字，但在冰的折射下，笔画有了晶体的棱角。

“冬天写下的‘安’，是不是更结实些？”你重新戴上手套，白气蒙住了你半张脸，只看见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两颗温润的黑曜石。

我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捧着那片冰封的叶子。月光穿透冰层，墨迹在光的折射下仿佛在缓慢流动。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你要给我的不是转瞬即逝的秋叶，而是能熬过寒冬的、冰封的祝愿。愿你在最冷的季节依然平安，愿思念能像冬青般常绿，愿这场离别只是大地沉睡，而非枯朽。

二.

后来读到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那位东晋名士，于大雪之夜忽忆友人，当即乘小船沿剡溪而行，经整夜方至友人门前，却转身而返。人问其故，答：“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初读只觉得洒脱得近乎任性，如今才明白其中深意——最珍贵的往往不是抵达，而是那一夜的雪光、桨声、和胸中满怀的兴味。那场奔赴本身已成完满的仪式。

就像那个冬夜，我们最终并未走进寺门。只是并肩站在寺外的雪松林里，看月光把雪地染成淡蓝色，看彼此呼出的白气如何在空中短暂相缠，又各自消散。你轻声念起白居易的《夜雪》：“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念到“折竹声”时，远处真的传来竹枝不堪雪压的断裂声，清脆而决绝，像是冬天在给夜晚打上一个标点。

此刻炉火噼啪作响，我往炭盆里添了两块松木。松脂的香气突然弥漫开来，带着阳光的记忆。这让我想起李商隐另一句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他写的是终南山的雪，可我想象的是你转身时，发梢沾着的雪末在月光下浮起的光晕。那光晕现在还在我记忆的“终南阴岭”上，从未融化。

三.

窗外的风忽然转了方向，开始摇撼屋檐下的冰凌。长长的冰锥相互碰撞，发出风铃般的清响。我推开一条窗缝，冷空气如刀锋切入。一片雪花趁机飘进来，落在砚台里，瞬间化成一粒极小的水珠，在凝冻的墨面上滚动，像一颗迷你的黑珍珠上缀着钻石。

记忆里那片冬青叶后来怎样了？我记得你把它放回雪下，说：“让它睡一冬，春天会有人捡到。”后来每次路过那段石阶，我都会下意识看看。开春后积雪融化，那片冬青果然还在，冰已消融，墨迹却被冻进了叶脉的纹理里，成了叶子的一部分。再后来叶子枯黄碎入尘埃，不知所终。但那个被冰封过的“安”字，却仿佛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它不再是写在表面的墨迹，而是被冬天亲手镌刻进了时间的年轮。

真正的题诗，原来可以不用笔。霜雪是更古老的墨，严寒是更深刻的砚。那些被低温固定的瞬间，反而在记忆的恒温里获得了永恒的可能。

我提起笔，将笔尖在烛焰上轻轻烘烤。冰化的墨重新变得润泽。我在素笺上写下：“今夜有雪，很轻，刚好覆盖来路。”接着，文字如融雪溪流般淌出。我写那个冬天的山寺，写松针如何托住月光又漏下碎银，写你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如何折射出彩虹的碎影，写冰封的“安”字在我掌心缓慢融化的灼烫。我写别后的这些年——见过大兴安岭的雪原浩瀚如海，见过北海道粉雪轻盈如絮，却再也没有一场雪，能下成那个夜晚的形状：不大不小，刚好够两个人走完一段山路；不深不浅，刚好能埋住一片写字的叶子。

写到这里，笔尖再次凝滞。炉火暗了下去，我却没有添柴。有时寂静需要完整的黑暗来衬托，就像思念需要完整的孤独来确认其存在。在这样的冬夜里，连时间都仿佛冻得迟缓了，每一个记忆的片段都被放大、拉长，呈现出显微镜下的纹理。

忽然明白，你选择在冬天写下那个字，是多么深情的隐喻。你要给我的，不是秋日易逝的绚烂，而是冬日沉静的耐力。你要我知道，有些情感不必时刻滚烫，它可以像地下深泉，在冰封的大地深处默默流淌，等待破土而出的春天。这个“安”，是火种埋在雪下的“安”，是根须扎在冻土里的“安”。

四.

东方的天空开始泛出蟹壳青。一夜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世界陷入一种真空般的寂静，连雪落的声音都没有——因为雪已经落完了。我推开门，庭院成了未经践踏的素宣。院角那株老梅，虬枝上裹着雪，却有点点红苞从雪中探出，像是素绢上不经意洒落的朱砂。

走近梅树，我轻轻摇动最低的枝条。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深褐的枝干，和一两朵刚刚破苞的梅花。花瓣还是紧裹的，但已能闻到那缕清冽的幽香，冷香冷香，像思念被提纯后的味道。

人生如四季轮转，我们都在各自的节气里跋涉。而那个冬夜，就是我的“大雪”节气——不是最冷的时候，却是雪下得最认真的时候，认真到愿意为一片叶子举行冰封的仪式，认真到相信墨迹能渗进季节的骨髓。

风又起了，这次是从东方来的，带着破晓前特有的清冽与温柔。梅枝上的雪末被吹散，在渐亮的天光中飞舞，像是冬天最后的呓语。我忽然想起晚唐诗人杜荀鹤的句子：“风搅长空寒骨生，光于晓色报窗明。”此刻的晨光，不正在叩打我的窗棂，报告昨夜的风雪已经封存完毕？

回到屋内，我把写满字的素笺对着炉火烘干。墨迹在温暖中微微晕开，像记忆在时光里自然的发酵。我将它卷起，用一根蓝丝带系好——蓝色是冰的颜色，也是火焰最深处温度的颜色。

放进木匣时，我触到里面其他的纸卷。有的已经泛黄，有的还带着不同季节的气味：春雨的温润、夏夜的酷热、秋桂的甜香。而这个冬夜的卷轴，会带着松烟墨与雪水的特殊气息，加入它们的行列。它们不是遗物，而是地图——绘制我如何穿越时间的四季，如何在每个岔路口，都选择走向那个冰封的“安”字所指的方向。

天完全亮了。雪地反射着朝阳，整个世界明晃晃的，干净得让人不敢呼吸。我吹熄蜡烛，看最后一线青烟笔直上升，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成细丝。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雪后特有的空明，和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冬的况味。

而那场多年前的冬雪，依然在我的世界里静静飘落，从未停歇。它下在每一个需要安静的瞬间，下在每一次回望的途中，下成一片永恒的、晶莹的背景——在那里，两个年轻的身影正弯腰对着一片冬青叶，用冻红的指尖，为彼此写下能熬过所有寒冬的，那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