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北地的秋,到底是来得干脆利落些。前几日还温吞着、黏滞着的暑气,仿佛被谁用无形的巨帚,一夜之间扫了个干净。天穹蓦地高了,颜色是那种窖藏了许久的汝窑天青釉,匀净、清冷,含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的寂静。御苑里的梧桐开始大片大片地落叶子,那叶子也硬气,焦黄里透着锈红,落在地上并不蜷缩,依旧支棱着,风过时哗啦啦一阵脆响,像是无数面干透了的、小小的金钹在彼此叩击,奏着一曲繁华将尽的、清刚的挽歌。</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样的时节里,我总无端地想起他来。想起那座倾尽天下之力堆砌起来的、云霞般的艮岳,想起那石头叠嶂间缭绕不散的、比云雾更轻盈的茶烟,想起那个将自己的年号——“大观”,慷慨地赐予了一部茶书的皇帝。赵佶——宋徽宗,一个被龙袍紧紧裹住,灵魂却挣扎着要在笔尖、在茶瓯里寻一处安放的,绝世的艺术家,与亡国的君王。</p> <p class="ql-block">于是,我的神思便随着这清冽的秋风,飘飘摇摇,逆着时光的河道,回溯到那一个被艺术的光晕笼罩,却也隐伏着巨大危机的朝代里去。</p> <p class="ql-block">那该是怎样一个纤毫毕现、精丽入骨的清晨呢?或许,就在这东京汴梁的宫禁深处,在太清楼或是玉华阁,一场专属于皇帝的、极私密又极考究的茶事,正徐徐拉开序幕。没有朝会上山呼万岁的喧嚷,没有紧急边报带来的蹙眉,这里只有他与他的茶,以及几位或许擅画、或许工书、或许通音律的近臣与侍茶的内使。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连宫漏的滴水声,似乎都比平日慢了半拍。</p> <p class="ql-block">殿角那只青铜兽耳宣明炉里,悠悠吐着瑞脑的冷香,一丝丝,一线线,与窗外透进来的、被银杏叶滤得金灿灿的阳光缠绕在一起。我们的道君皇帝,此刻已褪去了那身沉重的十二章纹朝服,换上了一袭素雅的绢道袍,袖口宽大,以便腕部的运转自如。他的神情是专注的,甚至带着一种孩童摆弄心爱玩物时的、纯粹的欣悦与虔诚。眉宇间那点属于帝王的威仪,此刻全然让位于一种艺术家的、沉浸式的温柔。</p> <p class="ql-block">茶席已备。那定然不是寻常人家粗陶瓦器的摆设。碾是银碾,罗是细绢为底的金框罗,那煨着水的汤瓶,或许是定窑的白瓷,釉色如脂,抑或是他亲自指点烧造的、某种秘色般的青瓷,线条柔婉如处子的颈项。而最紧要的,是那一列黑沉沉的建窑茶盏,静静卧在紫檀的托盘里,像一群收敛了羽翼的玄鸟。盏口微敛,盏身饱满,釉面上,或是丝丝垂流的兔毫,或是斑斑如锦的油滴鹧鸪斑,在幽暗的底子里,闪烁着金属或星辰般的神秘光泽。他信手拈起一只,对着光,微微转动,目光在釉色的微妙变幻间流连,仿佛在鉴赏一幅米芾的烟雨山水,或是一轴李成的寒林平远。</p> <p class="ql-block">“碾色欲其白,罗细则茶浮,粗则水浮。” 他心中默念着自己正在撰写的《大观茶论》里的句子。上好的腊茶团饼,已在茶钤上缓缓炙过,褪去了些许水汽与青气,显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炭火与植物本质的香气。然后,它被置于那光洁如玉的茶砧上,用精巧的银椎,轻轻击碎——这“击碎”本身,便须有音乐的节奏,重了,则茶末粗粝;轻了,又费时费力。破碎的茶块再入银碾,徐徐推转。这碾磨的过程,在他眼中,或许与研磨一碟上好的、用来描绘工笔花鸟的颜料,有着异曲同工的妙趣。都要匀,都要细,都要不疾不徐,在单调的重复里,接近一种物我两忘的禅定。</p> <p class="ql-block">末成,过罗,细如尘、白如雪的茶粉,如一阵香雪,簌簌地落在罗下的容器里。他俯身,轻轻一嗅,那香气是内敛的,尚未被水唤醒,却已透着一股山野岩骨间的清冽。此时,侍者已将汤瓶中的水,烧到了他最以为恰到好处的火候——“蟹眼鱼目,溅跃以度”。他亲执汤瓶,那瓶柄或许已被摩挲得温润。沸水冲入已用热水“熁”得温热的茶盏,与盏底那一小撮雪白的茶粉相遇,激腾起细密的泡沫。他另一只手,已执起竹制的茶筅,手腕悬空,开始“击拂”。</p> <p class="ql-block">这是一场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战斗”。手臂的起落,腕力的轻重,筅势的缓急,全在方寸之间,决定着这一盏茶的生死荣辱。初时,汤面混沌,继而,乳白色的沫浡开始聚集、膨胀,如堆云,如积雪。他屏息凝神,眼神锐利如鹰隼,观察着汤花的变化。那腕上的动作,时而迅疾如骤雨打新荷,时而轻缓如春风拂柳丝。渐渐地,奇迹出现了:茶汤的表面,凝起了一层极其细腻、极其莹润、如冻酪、如冷粥的“沫饽”,紧紧地“咬”住了盏沿,久久不散。而汤色呢,竟是那样一种不可思议的、脱离了所有尘世颜色的“白”——一种“纯粹”的白,一种“空无”的白,仿佛将山间最洁净的云霭、雪后初霁的天光、最上等的羊脂玉的髓质,都融在了这一泓清液之中。这白,衬着盏壁沉郁的黑,黑得愈发深邃如古潭,白得愈发皎洁如初月。黑白对峙,却又水乳交融,构成一幅最简单、也最富张力的画面。</p> <p class="ql-block">他缓缓停手,将茶筅轻搁一旁。额角或许已渗出微汗,但嘴角却漾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这笑意,比他接受万国来朝的贺表时,要真切得多;比他看到花石纲又运来一块奇绝的太湖石时,要澄澈得多。在这一刻,他不是君王,他只是赵佶,一个凭借自己的眼力、心力与手力,创造出了一件完美“艺术品”的匠人,或者说,一个通过这极致的形式,触摸到了某种“道”的哲人。</p> <p class="ql-block">“茶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 他撰写的《大观茶论》里这样定下标准。这标准,不仅是对物的品鉴,更是对整个茶事美学的定调。他亲手将“斗茶”这一风尚,从士大夫的书斋、坊间的游戏,提升到了宫廷艺术的殿堂,赋予它一套严整的、近乎仪典的规范。从“择茶”、“择水”、“择器”,到“点茶”的“七汤之法”,每一步都有法可依,有度可量,却又在法度之中,要求着点茶者超绝的悟性与手感。这像极了他治下的画院,讲究格法,崇尚形似,却又在形似之中,追求诗意的蕴藉与理想的境界。他将对绘画、书法、园林的审美,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茶事之中。茶,不再是解渴的饮料,或提神的药饵,它成了他艺术王国里一个精致的组件,一种精神的炼金术。在调弄那黑白二色的茶汤时,他或许以为自己也在调弄着这个庞大帝国的阴阳、文质、丰俭与兴衰,一切都在那精妙的腕力与控制之中,趋向一种和谐、优雅、无懈可击的完美。</p> <p class="ql-block">宫墙之外,是汴河上昼夜不息的漕运桨声,是州桥夜市人烟浩穰的喧闹,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浅斟低唱,是一个文明达到鼎盛时,所散发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光焰。而这宫墙之内,茶烟静静地袅袅上升,试图构建一个纯白、寂静、纤尘不染的乌托邦。两种气息,一种热烈如锦绣,一种清冷如宋瓷,奇异地交织在那个时代的上空。他的《大观茶论》,便是在这交织的缝隙里,诞生的一株奇葩。它是一部技艺之书,详尽得如同一份内府的匠作则例;它更是一部美学宣言,字里行间,流淌着一位帝王艺术家对“纯粹”与“完美”近乎偏执的追求。他论“香”,要“茶有真香”,厌恶掺杂他物;他论“味”,要“香甘重滑”,四者缺一不可;他论“藏焙”,要“阴阳相济,火功兼到”。这哪里只是在说茶?分明是他对理想人格、理想政治、理想世界的一种隐喻式的表达。</p> <p class="ql-block">风渐渐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将我从那华美而脆弱的梦境里拉回。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像一道浓稠的血痕,抹在西边犬牙交错的宫殿剪影上。我仿佛看到,许多年后,同样是这个皇帝,却已不再是那个在茶烟里从容点试的雅致君王。他成了金人铁蹄下的俘虏,仓皇辞庙,乘着青盖车,在萧瑟的北风中,踏上那条通往五国城的、不归的绝路。史书上那冰冷的几行字——“靖康耻,犹未雪”,背后是怎样天崩地裂的哭号与个人命运被碾为齑粉的惨痛?</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在北国那冰天雪地、粗砺腥膻的漫长岁月里,他是否还会想起,想起汴京宫苑里那一缕清甜的茶香?想起自己曾那样细致地辨别过水的清浊、火的文武、盏的纹色?当他用冻僵的手,接过粗陶碗里浑浊的酪浆时,那曾经在玉毫盏中皎然如月的“纯白”茶汤,是否会像一个尖锐的讽刺,一个华丽至极的梦魇,蓦然刺痛他早已麻木的心?</p> <p class="ql-block">或许会吧,也或许,也正是那深入骨髓的、对于“美”的敏感与执着,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盔甲,让他在无尽的屈辱与苦难中,仍能保有内心一角不曾被全然摧毁的园地。他依然写字,那“瘦金体”在流放的途程中,想必愈发瘦硬、愈发奇崛,如寒枝在风中挣扎的线条。他可能依然怀想着茶事,只是那茶事,早已褪尽了所有繁华的附丽,只剩下最本质的一点渴望——对故国山川风物那清苦而回甘的、魂牵梦萦的思念。那一盏他曾经用天下至精至细的工夫烹点出的茶,其最终的、最深刻的味道,竟要在国破家亡之后,在失去一切之后,才真正地,于他生命的苦杯之中,缓缓浮现。</p> <p class="ql-block">风终于停歇了。夜色如墨,彻底浸染了天地。远处现代都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一个与北宋汴梁截然不同、却同样喧腾的盛世图景。桌上的茶早已凉透,我却没有去续热水。凉茶有凉茶的滋味,是一种褪去了浮香热气的、本质的微涩与清寂。</p> <p class="ql-block">赵佶和他的《大观茶论》,连同那个时代极致优雅又极致脆弱的文化,早已沉入历史的长河底处,化为一片可供我们打捞与凭吊的、璀璨的碎瓷。那茶烟里曾寄托的,是一个艺术家帝王对完美世界的全部幻想,也是一个王朝在它最文明的巅峰,所未能察觉的、那缕预示着焚身之祸的幽幽冷焰。茶道依旧流传,从宋代的点茶,到明代的瀹泡,方式变了,精髓却在延续。那份对自然的敬畏,对器物的讲究,对片刻安宁与美的珍视,早已融入我们这个民族的肌理。</p> <p class="ql-block">当我们在今日的茶席上,亦追求那泡茶之水的清冽、器皿的雅致、氛围的宁静时,我们是否会偶尔想起,在千年之前,曾有一位失败的皇帝,用他全部的才华与热情,甚至不自觉地,用他整个王朝的命运为代价,将“茶”这件事,推上了一种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的、仪式化与艺术化的绝顶?</p> <p class="ql-block">夜气寒重,我拢了拢衣衫。那存在于文字与想象里的、属于赵佶的茶烟,终究是散尽了。但它所氤氲过的那种对“美”的极端虔诚,以及这种“美”与庞大现实之间那惊心动魄的落差,却如一盏冷茶的回甘,久久地,滞留在这无边的夜色与我的唇齿之间,清苦,冰凉,而又意味深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