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窗听雪落，执笔问冬安

高志林

暮色漫过窗棂时，第一片雪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预想中的鹅毛大雪，倒像谁把天上的云揉碎了，筛下一把轻盈的絮，打着旋儿掠过玻璃，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白痕。我正临窗翻一本旧诗集，指尖停在“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句子上，抬眼便撞见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索性推开半扇窗，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倒比案头那杯热茶更能醒神。

窗外的老槐树早就落尽了叶子，枝桠在暮色里伸展成一幅淡墨画，此刻正有雪片一片接一片栖在枝头。起初是稀疏的，像给墨色枝桠缀了些碎银，后来雪势渐急，簌簌声漫了过来，倒像是树在轻轻哼着古老的调子。远处的屋顶慢慢白了，矮墙的轮廓也柔和起来，平日里清晰的巷陌被雪雾晕成一片朦胧，倒像是谁用宣纸将整个世界都拓了一遍，只余下淡淡的轮廓。

这样的雪天，最宜静坐。我重新关好窗，将寒意隔在玻璃之外，只留那片簌簌的雪声做伴。案头的青瓷笔洗里盛着清水，几支毛笔斜斜靠在笔山上，墨锭在砚台里泛着温润的光。忽然想写点什么，不是为了记下什么大事，只是觉得这雪落的时刻，该有笔墨与它相应和。

铺开一张素笺，笔尖蘸了浓墨，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雪还在落，隔着玻璃看过去，像是天地间拉了一张细密的白纱，把白日里的喧嚣都滤得干干净净。楼下的石板路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偶有晚归的人踏过，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轻轻覆盖。想起小时候，总爱在这样的雪夜跑出去，踩得积雪咯吱作响，看自己的脚印在身后蜿蜒成一条小路，仿佛能沿着它走到世界的尽头。那时的雪好像更大些，一夜醒来，整个院子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棱，像谁串起的水晶帘子。母亲会在厨房里烧起煤炉，炉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温柔的声响，空气中飘着红薯的甜香。

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墨迹慢慢晕开，像雪落在温热的手心，渐渐融化。忽然想起远方的朋友，去年此时，我们也曾共赏一场雪。那时她刚搬了新家，客厅的窗正对着一片松林，雪落下来，松针上积着厚厚的白，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掉，像撒了一把碎玉。我们围着炭火煮茶，茶烟袅袅，模糊了窗外的雪景。她笑着说，这样的日子，就该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看雪，喝茶，听时光慢慢流。如今想来，那样的时刻，竟像是偷来的浮生半日闲，珍贵得让人心头发暖。

雪越下越大了，窗外的世界已经完全白了。路灯的光晕里，雪片像无数只飞舞的蝴蝶，来来去去，不知疲倦。远处的屋顶线条柔和，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让人想起童年时母亲缝制的棉絮，蓬松而温暖。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划破雪幕，留下两道明亮的光带，很快又被雪覆盖，仿佛从未出现过。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雪落的声音，簌簌，簌簌，像谁在耳边低语，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案头的茶已经凉了，重新沏上一壶，水汽氤氲，模糊了镜片。翻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想拨过去，又怕惊扰了她的安宁。或许，有些思念，不必说出口，就像这雪，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却能滋养大地，待到春天，开出满树繁花。于是，提笔在素笺上写下：“雪落无声，遥寄冬安。”

墨迹干透时，雪似乎小了些。窗外的老槐树枝桠上，积雪轻轻颤动，偶尔有一团雪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空旷而辽远，很快又被雪声淹没。忽然想起古人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雪，或许就是天地间最盛大的寂静，它覆盖了世间的喧嚣，却让人心底的声音愈发清晰。

想起年少时，总爱在雪地里奔跑，以为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追上时光。如今才明白，时光从来不会为谁停留，就像这雪，来了又去，落了又融，却总能在每一个冬天，如期而至，带来一份不变的温柔。就像那些留在生命里的人，或许隔了千山万水，或许久未联系，但只要想起，心底便会涌起一股暖意，如同这雪天里的炉火，温暖而踏实。

夜深了，雪渐渐停了。窗外的世界一片洁白，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远处的屋顶像铺了一层银箔，闪着柔和的光泽。老槐树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像一幅淡墨画。案头的素笺上，“冬安”二字静静躺着，墨色沉静，仿佛能闻到墨香里混着雪的清冽。

轻轻合上诗集，将素笺折好，放进抽屉里。或许，很多年后，当我再次打开这抽屉，会想起这个雪夜，想起倚窗听雪的宁静，想起执笔问安的温柔。那时，或许雪还会落，或许故人依旧，或许时光已改，但这份藏在雪地里的温暖，想必会一如初见。

冬夜漫长，愿这雪，能拂去世间的尘埃，愿这安，能抵达每一个牵挂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