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清流》（24）

岭南老林

清流

岭南老林 著

【卷三】

第六章 窑火凝霞识冰心

自城隍庙观傀戏、桃溪访石归来，倪瓒心中常回荡着民间艺术的蓬勃生机与石中蕴含的亘古记忆。姚潜见其终日沉思，便道：“云林先生若欲见揭阳水土精华，不可不去梅岗都白塗岭一带。彼处龙窑林立，窑火百年不熄，陶器质朴天成，或合先生雅趣。”

倪瓒素闻岭南陶器古拙，尤喜其不事雕琢、浑然天成之气，遂生兴致。次日清晨，便由姚潜相伴，渡榕江北溪，往梅岗都而去。

白塗岭地处丘陵，远离江岸，与渔湖水乡景致大异。二人沿山道而行，但见地势渐高，丘陵起伏，松林竹海连绵，山涧溪流潺潺。远处龙窑青烟袅袅，与山间岚气相融。空气中弥漫着松柴烟火与陶土特有的矿物气息，沁人心脾。

姚潜指远处山腰间数缕青烟：“那便是白塗岭龙窑，此地所出陶器以胎骨坚实、釉色古朴著称。尤以冰裂纹釉为绝，似碎冰嵌于霞石，天成之趣，非人力所能强求。”

倪瓒颔首：“陶之道，在于水火既济，土石交融。观窑变之奇，或可悟造化之妙。”

行至岭下村，已觉热浪扑面，陶土气息愈发浓郁。但见数十丈长的龙窑依山势斜坡而建，如巨龙盘踞山间，窑头火光跃动，窑工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滚落，忙碌不息。

一老者迎上，与姚潜相熟。姚潜引见道：“这位是无锡倪云林先生，素雅好古，特来观赏龙窑奇观。” 又对倪瓒道：“此乃高师傅，掌此龙窑火候三十载，人称‘火眼金睛’。”

高师傅拱手，笑容淳朴：“山野粗陋之地，恐污先生清目。且随俺来。”

引二人至一工棚下。棚内堆满已制好的泥坯，有罐、壶、碗、盆，形态朴拙，毫无矫饰。一少女正低头修坯，约莫二八年华，眉目清秀，神情专注。见客至，忙起身行礼，双手沾满泥浆，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洁净。

高师傅道：“这是小女阿陶，手还算巧。”

阿陶腼腆一笑，复又坐下，继续工作。其指法灵巧，泥坯在她手中缓缓转动，逐渐变得匀称光滑。倪瓒素性洁癖，见泥浆本欲避让，然见阿陶神态庄重，仿佛手中非是凡泥，而是有生命之物，竟不觉驻足观看。

姚潜道：“白塗岭之陶，胜在陶土。取自山间优质白土，其中白泥粘性极佳，且有石英、长石为陶胎筋骨，又含多种微量有色矿物，经窑变可呈万千色彩。”

倪瓒见一旁有已烧制好的成品，取一执壶细观。但见壶体饱满，釉色如凝脂，表面冰裂纹路自然天成，深浅不一，仿佛岁月痕迹。手感沉实温润，与江南瓷器的轻薄透亮大异其趣。

“此冰裂纹，非刻意雕琢？”倪瓒问。

高师傅笑道：“俺们只负责调釉配土，控制火候。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裂纹是窑冷之时，釉面自然崩裂而成，每一件皆独一无二，俺也说不准下次能出个啥样。好比这山间气候，看着晴朗，转眼就能变天，谁说得清？”

倪瓒心有所动。他作画追求绝对控制，力求笔笔如意，何曾似这陶艺，敢于拥抱偶然，接纳“不完美”中的天趣？

忽闻窑头呼喊：“投柴加火！准备封窑眼！”

高师傅匆匆告退。倪瓒与姚潜立于安全处，遥观窑工操作。但见窑口烈焰腾空，热浪逼人，几个窑工协作有序，添柴、观火、封窑，动作精准，仿佛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

阿陶捧来两碗凉茶。倪瓒谢过，接过粗陶碗，但见碗壁厚实，釉色不均，却自有一股拙朴之气。饮一口茶，甘洌解渴，竟觉此粗碗比名窑细瓷更堪匹配。

“先生看这火，可惧？”阿陶忽然轻声问。

倪瓒望那熊熊窑火，点头：“天地之威，自然可惧。”

阿陶却道：“俺却觉得可亲。阿爹说，火是窑工的朋友，更是陶器的魂。泥坯经过火的锤炼，才能脱胎换骨，变成有用之器。怕火，就烧不出好陶。”

倪瓒怔住。想起自己避世求净，如同畏火，唯恐尘俗沾染。然这少女之言，却道出“历经锤炼，方得成就”之理。

黄昏时分，一窑陶器即将烧成。高师傅请倪瓒为此次窑宝题字。倪瓒推辞：“倪某拙笔，恐坏陶器天成之美。”

高师傅道：“先生过谦。陶是地之骨，字是人之魂。若能结合，岂非妙事？”

倪瓒见其诚意，又观眼前一排素胎陶板，表面已施釉，只待烧制。遂提笔，略一沉吟，不写诗词，只书一字：“容”。

字体疏朗，笔画间留白甚多，与陶板厚重质地形成对比。

高师傅赞道：“好个‘容’字！陶器能容水容米，能容冷容热。人心若能容得下天地，容得下火炼，便是大道。”

倪瓒默然。自己追求“干净”，岂非是一种“不容”？

是夜，倪瓒宿于村中精舍。午夜梦回，忽见窗外火光冲天，以为窑火失控，惊起视之，却是月华如水，洒满庭院，那“火”原是幻觉。案上置白日所见冰裂纹执壶，在月光下静谧安然，裂纹如网，仿佛容纳了无数光阴故事。

他起身，提笔作画。不再追求空亭无人，而是画了一幅《窑火凝霞图》：远处龙窑卧野，火光微露；近处疏林坡石，一素衣人负手观火；中间大片留白，却以淡墨染出暖意，似有窑火余温；空中明月高悬，清辉与火光交融。

画成，自觉笔下多了几分沉静温暖之气，少了几分孤高冷寂。

次日，辞别之际，阿陶赠倪瓒一小陶罐，罐身冰裂纹细腻，釉色青中带紫，罐内装一捧白塗岭高山陶土。

“先生带着，记得白塗岭的火土因缘。”少女笑容澄澈。

倪瓒郑重接过。陶罐沉实，泥土芬芳，仿佛捧着一方水土的灵魂。

离白塗岭，回望窑烟袅袅，融入晨霭。倪瓒抚摩陶罐，心中豁然：至高之洁，或许非隔绝尘俗，而是如这陶器，历经水火锤炼，却能容物纳垢，葆是如这冰裂纹，于破碎裂痕中，见出圆满天成。（完）

——岭南民俗长卷——艺术小说《清流》连载，每周二、五更新。

预告

倪瓒东行至榕江入海口——牛田洋。江海交汇，清浊激荡，疍家渔歌粗犷。天地之壮阔，生民之鲜活，冲刷着旧有观念。下一章，《牛田洋阔望海天》，于海天之际，感受包容万象的洪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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