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残笺寄晚唐

斌哥

　　飒飒东风细雨来，打湿了乐游原上的残阳，也洇透了案头半卷洒金诗笺。雨丝如银针，斜斜织就一张朦胧的网，网住了晚唐的流云，也网住了我奔赴一场隔空晤面的步履。我循着风的踪迹，踏过曲江边被冷雨浸润的衰草，草叶上的水珠滚落，恰似岁月遗落的泪滴；道旁的酒旗半卷，依稀还飘着当年的杏花酒香，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登乐游原时，恰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暮色四合，云霞如燃，赤橙金紫的流光漫过天际，将残阳晕染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遥想千年前，诗人也曾立于这高塬之上，身着素色襕衫，衣袂被西风卷起。彼时他刚辞去幕僚之职，辗转归长安，半生寄人篱下，三应博学宏词科而不第，满腔经世之志，终被宦海风波消磨成一声喟叹。这份壮志未酬的沉郁，让他望长安街巷车马喧阗时，眼底只剩落寞；看朱雀大街槐叶簌簌飘落时，心头尽是苍凉，满心的怅惘，都融进这斜阳晚照里。西风掠过鬓角，卷起漫天飞絮，那飞絮似雪，沾惹在诗人的巾角，恍惚间，仿佛能听见他低低的吟哦，那叹惋里，藏着晚唐的残梦，藏着志不得伸的憾恨，也藏着对岁月无常的无奈。转身行至骆氏亭，竹树环合，碧水泠泠，苔痕爬上斑驳的亭柱，晕开一片苍绿，正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静坐亭中，听雨打残荷，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皆是客愁。他当年旅居于此，与崔雍、崔衮兄弟一别之后，山长水阔，重逢无期，羁旅漂泊的孤寂便漫上心头，唯有将牵挂凝于笔端，写下“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的诗句。亭角悬着的铜铃轻响，惊起檐下几只避雨的紫燕，清风明月，便成了捎去片纸鸿书的信使。竹影婆娑，月影横斜，筛下满地细碎的银辉，一草一木，都浸染着离愁别绪，让这方小小的亭台，成了安放思念的渡口。

暮色渐深，踽踽独行于曲江畔，便是“暮秋独游曲江”的萧索。败荷零落，残叶蜷曲着沉入碧水，寒水自碧，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岸边的画舫静泊，窗棂上的菱花暗纹被月色映得分明，想当年，这里曾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繁华地，而今却只剩断鸿声里，满目秋光。风过处，似有“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的低吟，在耳畔悠悠回响。恨生何处？大抵是藏在“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的追忆里。那年他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聘，入其幕府，后娶王氏女为妻，那段时光，是他颠沛生涯里难得的温存。星辰璀璨，缀满墨色的天幕，风拂衣袂，带着桂花的甜香，画楼桂堂间的笑语晏晏，歌吹沸天，红袖添香的画面犹在眼前，短暂温存的欢愉，终究抵不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遗憾。党争倾轧，他被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被labeled为“背家叛党”，从此仕途困顿，辗转于各藩镇幕府，与妻子聚少离多。聚散匆匆，如浮萍偶聚，似落花飘零，回首时，只剩一地月光，清冷如霜。我俯身拾起一片残荷，叶脉间的纹路纵横交错，恰似诗人笔下的九曲回肠，写满了说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怅惘。

行至深处，忽见一庭院，重帏深下莫愁堂，帘幕低垂，绣着缠枝莲纹的蜀锦隔绝了尘世喧嚣。堂前的铜炉里，还燃着半炉沉水香，青烟袅袅，氤氲着晚唐的余韵。推窗望去，阶前月色如水，漫过青石板的缝隙，阶下寒蛩低鸣，声声凄切，恍惚间，似见诗人对月凝思，提笔在薛涛笺上，写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痴语。彼时王氏已逝，他孑然一身，天人永隔的悲怆裹住了长夜，唯有回忆相伴。案头的端砚里，余墨未干，笔锋斜斜倚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再书一纸断肠词句。这世间的相思，本就如《无题》中所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纵使耗尽一生心力，纵使相思成疾，也甘之如饴。堂前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那声响细碎而苍凉，藏着独属于晚唐的清愁，藏着诗人不被世人理解的孤高与执着。他将满腹心事，都化作了诗行里的一弦一柱，一声一叹。

夜阑人静，案头的烛火摇曳，烛芯爆出细碎的灯花，映得窗纸上的竹影明明灭灭。随手翻开诗卷，《锦瑟》的字句跃然眼前：“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是他晚年的绝笔，彼时他贫病交加，自知大限将至，抚锦瑟而忆生平。阅尽沧桑的通透与难释前尘的怅惘交织，那锦瑟的弦声，似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带着沧海月明的清辉，带着蓝田日暖的烟霞，在耳畔悠悠奏响。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世间的悲欢离合，聚散浮沉，皆如梦幻泡影，醒来时，唯有满心空落。我望着窗外的月色，忽然懂得，这五十弦的锦瑟，弹的不是乐声，是诗人的半生颠沛，是晚唐的风雨飘摇。沧海月明珠有泪，蚌壳中那颗莹润的珍珠，原是鲛人泣血而成；蓝田日暖玉生烟，暖阳下那缕缥缈的青烟，本是良玉吐纳而生。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深埋心底的执念，都化作了诗中朦胧的意象，让人读得懂字里行间的怅惘，却道不明言外的深意。这便是李商隐的诗，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带着三分迷离，七分深情，让人沉醉，也让人叹惋。

忽而想起《嫦娥》一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广寒宫的月色再皎洁，也抵不过人间的烟火暖意；月宫的桂树再繁茂，也填不满独处的孤寂。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那漫漫长夜里，嫦娥凭栏远望的身影，何尝不是诗人孤高心境的写照。他一生困顿，辗转于幕府之间，寒夜孤灯，伴他的唯有一卷诗书、一盏清茗，却将满腔的赤诚与浪漫，都倾注在诗行之中，让那些悲欢离合，穿越千年的时光，依旧能叩击人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光熹微中，诗笺上的字迹渐渐清晰，墨色被水汽晕开，晕成一朵朵淡墨的花。远处的钟楼传来晨钟，钟声悠扬，荡过曲江的水面，惊起一滩鸥鹭，翅尖掠过水波，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那些散落在晚唐烟雨中的诗句，如颗颗珍珠，被岁月串起，在时光的长河里，熠熠生辉。我合上书卷，望向远方，仿佛看见乐游原的夕阳再次升起，曲江的荷花再度盛开，而那个身着青衫的诗人，正立于时光的渡口，以诗为笺，以情为墨，写下永不褪色的晚唐风华。风过窗棂，似有锦瑟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恍惚间，分不清是千年前的回响，还是今晨的梦痕。

灯影残笺寄晚唐·精华句段摘抄

1. 飒飒东风细雨来，打湿了乐游原上的残阳，也洇透了案头半卷洒金诗笺。雨丝如银针，斜斜织就一张朦胧的网，网住了晚唐的流云，也网住了我奔赴一场隔空晤面的步履。

2. 暮色四合，云霞如燃，赤橙金紫的流光漫过天际，将残阳晕染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这份壮志未酬的沉郁，让他望长安街巷车马喧阗时，眼底只剩落寞；看朱雀大街槐叶簌簌飘落时，心头尽是苍凉。

3. 竹影婆娑，月影横斜，筛下满地细碎的银辉，一草一木，都浸染着离愁别绪，让这方小小的亭台，成了安放思念的渡口。

4. 聚散匆匆，如浮萍偶聚，似落花飘零，回首时，只剩一地月光，清冷如霜。我俯身拾起一片残荷，叶脉间的纹路纵横交错，恰似诗人笔下的九曲回肠，写满了说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怅惘。

5. 堂前的铜炉里，还燃着半炉沉水香，青烟袅袅，氤氲着晚唐的余韵。他将满腹心事，都化作了诗行里的一弦一柱，一声一叹。

6. 这五十弦的锦瑟，弹的不是乐声，是诗人的半生颠沛，是晚唐的风雨飘摇。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深埋心底的执念，都化作了诗中朦胧的意象，让人读得懂字里行间的怅惘，却道不明言外的深意。

7. 远处的钟楼传来晨钟，钟声悠扬，荡过曲江的水面，惊起一滩鸥鹭，翅尖掠过水波，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风过窗棂，似有锦瑟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恍惚间，分不清是千年前的回响，还是今晨的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