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悲曲（短篇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永遇乐·歧路辞

渭水西风，岐阳残照，故里秋暮。

老柿垂红，平芜覆褐，聒碎寒蝉语。

十年窗下，一朝名落，辜负堂前砧杵。

偕卿去、青衫裹梦，西辞旧家烟树。

陈仓路远，三迪檐小，暂把愁怀轻贮。

百货楼前，缫丝厂外，笑指霓虹处。

谁料风月，无端翻覆，吹散青梅心绪。

待来日，霜欺露冷，怎寻寄处。

第一章 西出周城路

渭水的风卷着黄土坡的尘沙，漫过枣庄镇徐家庄的老柿树时，是1983年的初秋。刚过了白露，塬上的玉米秆已经砍倒大半，田埂边的狗尾巴草蔫头耷脑，和村口公告栏前那两个耷拉着肩膀的姑娘一个模样。公告栏的红纸上，用毛笔写着今年枣庄镇的高考录取名单，油墨香还没散尽，却刺得徐曼玉和徐婉卿眼睛发酸。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从镇上中学的尖子生到邻村的复读生，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也没找到她们俩的。

徐曼玉是徐家庄公认的头一号美人，皮肤是少见的冷白皮，杏眼含着水光，高考前镇上照相馆的师傅还找她拍过样板照，摆在橱窗里引得路人驻足。徐婉卿比她矮半个头，胜在眉眼温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性子也软，从小就爱跟在徐曼玉身后，两人一个明艳一个柔婉，是高中校园里无人不晓的“徐门双姝”。谁都以为这对校花能双双跃过龙门，可放榜这天，现实却给了她们狠狠一击。

“曼玉，咱……咱要不复读吧？”徐婉卿攥着衣角，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家里条件普通，父母指望着她考学跳出农门，这下落了榜，回去少不了要挨骂。

徐曼玉没说话，只是望着塬外的天际线。她的成绩本就比徐婉卿好些，估分的时候还满心期待能上个专科，如今落榜，心里的落差比谁都大。风掀动她的的确良衬衫下摆，露出腕上母亲给的银镯子，晃出一点冷光。

两人沉默着往村里走，路过打谷场时，撞见徐曼玉的母亲正踮着脚往村口望。见了女儿，她脸上的焦灼先散了几分，拉着曼玉的手往家走，半句没提落榜的事，只一个劲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饭桌上，玉米糊糊配着腌萝卜，一家人都没什么胃口。徐曼玉的父亲吧嗒着旱烟，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得邦邦响，半晌才开口：“曼玉，要不跟你叔去学个裁缝？女孩子家，有门手艺饿不着。”

曼玉低着头扒拉碗里的糊糊，没应声。她不甘心，徐家庄的天就这么大，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夜里，她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炕头的木箱子上。正迷糊着，院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堂屋的响动。她披衣起身，听见父亲说：“小叔父来信了，还寄了三百块钱。”

小叔父是曼玉爷爷最小的儿子，当年考上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部委工作，是徐家庄唯一的“大人物”。曼玉心里一动，趿着鞋跑到堂屋，抢过母亲手里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小叔父在信里说，周城凯迪那边刚规划了新片区，遍地是机会，让她要是不想在家待着，就去周城闯闯，三百块钱是路费和安置费，要是不够，他再寄，还说能托人在凯迪给她置个小住处。

“去周城？”徐婉卿第二天一早听说这事，眼睛瞬间亮了。她昨天回家挨了顿训，正愁没出路，周城是地级市，比县城不知繁华多少倍。

“我小叔父说能给我弄个房子，”徐曼玉捏着信纸，眼里重新有了光，“婉卿，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咱俩搭伴，也有个照应。”

徐婉卿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她抬头看曼玉，见对方眼里满是真诚，当即用力点头：“去！我跟你去！”

消息很快在徐家庄传开了。有人羡慕曼玉有个好叔父，有人劝俩姑娘外面世道乱，不如在家安稳，也有人说这是赶上了好时候，改革开放了，出去闯闯总没错。徐曼玉的父母起初不放心，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又想着有小叔父照拂，也就松了口。徐婉卿家里则是喜忧参半，既盼着女儿能闯出个名堂，又怕她在外受委屈。

离乡的前一夜，徐家庄的月光格外清冽，洒在黄土院墙上，也洒在俩姑娘的行李上。曼玉的行李是一个半旧的木箱，装着几件新做的衣裳和母亲连夜烙的油饼；婉卿的行李是个帆布包，塞着打了补丁的被褥和一沓缝在衣角的毛票。两人挤在曼玉的土炕上，一夜没合眼。

“曼玉，你说周城的街上，是不是全是高楼？”徐婉卿小声问，眼里满是憧憬。 “肯定的，”徐曼玉望着窗外的月亮，“听说还有百货大楼，里面啥都有，还有电影院，能看《庐山恋》。”

“那咱到了周城，先去看电影！” “还要去吃豆花泡馍，地方的豆花泡馍哪有周城的正宗……”

她们聊着未来，聊着城里的光景，聊着找个什么样的工作，连以后嫁个什么样的人都扯上了。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老柿树的涩味，却吹不散两人眼里的光。曼玉的母亲隔一会儿就进来掖掖被角，父亲则在堂屋坐着，烟锅子的火星明了又暗。

天快亮时，徐婉卿忽然抓住曼玉的手：“曼玉，不管咋样，咱俩都要好好的，在周城站稳脚跟。”

曼玉反手握紧她的手，杏眼里盛着月光：“嗯，咱俩谁也不丢下谁。”

鸡叫三遍时，徐家庄的炊烟袅袅升起。徐曼玉和徐婉卿背着行李，站在村口的老柿树下，望着前来送别的乡邻，望着身后的黄土塬和窑洞，心里既有不舍，又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曼玉的小叔父托人找的拖拉机已经停在路边，突突的引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两人挥别家人，爬上拖拉机的后斗，风卷着尘沙扑在脸上，却吹不灭她们眼里的火苗。拖拉机驶离徐家庄，往塬外去，老柿树越来越小，黄土坡越来越远，而前方的路，正朝着周城的方向，朝着她们憧憬的“天下”，缓缓铺开。

塬上的风还在吹，只是这一次，它吹的不再是庄稼的气息，而是两个少女奔赴新生的梦。

第二章 凯迪暖檐下

拖拉机颠了三个钟头，才从县城的黄土塬颠进周城市区。刚过渭河大桥，徐曼玉就拽着徐婉卿的胳膊直起身，宽阔的柏油马路、两层楼高的百货商店、骑着二八自行车叮铃而过的路人，还有路边电线杆上挂着的“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红横幅，都让两个姑娘看直了眼。

小叔父托的朋友早就在汽车站等着，把她们领到凯迪片区的一栋红砖楼前。楼是新盖的，墙皮还泛着潮气，三楼西户的门打开时，徐曼玉先“呀”了一声，三室一厅的格局，客厅摆着二手的沙发和茶几，主卧朝阳，带着个小阳台，次卧虽小但窗明几净，厨房和卫生间也都收拾得利落。

“你小叔父上个月就托人把这房子买下来了，简单置了些家具，”朋友笑着把钥匙递给曼玉，“他说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得有个安稳住处。”

徐婉卿站在门口，手指绞着帆布包的带子，心里既羡慕又局促。曼玉却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她拽进次卧：“婉卿，以后咱就住这儿！这屋采光好，咱俩挤一张床，正好说话。”

那一夜，两人躺在铺了新褥子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周城夜市的零星叫卖声，愣是又熬到了后半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曼玉就拉着婉卿去逛早市。路边的豆腐脑摊冒着热气，摊主用粗瓷碗盛了豆花，浇上鲜红的油泼辣子；卖甑糕的大爷推着木车，糯米混着红枣的甜香勾得人挪不动脚。曼玉掏出小叔父给的钱，豪气地买了两碗豆花、一块甑糕，两人蹲在路边，吃得鼻尖冒汗。

“咱得赶紧找工作，总不能坐吃山空。”咽下最后一口甑糕，徐婉卿抹了抹嘴，眼神里带着股韧劲。她知道自己没法跟曼玉比，曼玉有小叔父兜底，她却只能靠自己。

找工作的日子比想象中难。两人先去了国营的纺织厂，招工的大姐看了看她们的高中毕业证，皱着眉说“名额满了”；又去了食品厂，却被告知只要有经验的女工。连着跑了三天，腿都跑肿了，才总算有了眉目。

徐曼玉凭着亮眼的长相和利落的口齿，被宝鸡百货商场招了去当售货员，卖的是针织布匹。报到那天，她换上商场发的蓝布工装，往柜台后一站，立马成了布匹区的一道风景，连隔壁卖搪瓷盆的大姐都打趣她“比布样还好看”。徐婉卿则进了城郊的针织厂，成了一名挡车工，每天守着嗡嗡作响的机器，重复着接线、换线的动作，白大褂上总沾着细碎的毛线。

两人的上班时间凑不到一块儿，曼玉是早班，婉卿是中班，常常是曼玉下班回家，婉卿刚扒了两口饭就得往厂里赶。可即便这样，她们也没断了分享日常的兴致。

曼玉的柜台前总围着不少顾客，有来扯布做新衣裳的大嫂，也有借着买布搭讪的年轻小伙。她回家后就蜷在沙发上，给婉卿学那些小伙的憨样：“昨天有个机床厂的工人，明明要扯二尺蓝布，愣是磨磨蹭蹭问了我半天，说这布做衬衫好不好看，你说逗不逗？”

婉卿听着笑，手里却不停给曼玉缝补起了工装的扣子：“你可得留神些，城里的小伙子心眼多。”她也会跟曼玉吐槽厂里的事，说车间主任爱摆架子，说同组的大姐总抢着多干活拿奖金，说机器声吵得她夜里睡觉都能听见嗡鸣。曼玉就会把自己的苹果分给她一半，摸着她手上新磨出的茧子叹气：“实在累了就别干了，我养你几天也成。”

这话徐婉卿只当是玩笑，她咬着苹果，心里却暗暗较劲，非要做出点样子来。

十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曼玉的小叔父从北京回来了。那天小叔父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戴着蛤蟆镜，还拎着大包小包的北京特产，刚进楼道就引得邻居探头探脑。他进屋后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一块上海牌手表递给曼玉：“刚参加工作，得有块表守时。”

吃饭时，小叔父聊起北京的光景，说长安街的路灯多亮，说单位的同事都开始用彩电，说商场里有进口的水果糖。徐婉卿坐在一旁，手里攥着筷子，插不上话。她看着曼玉戴着新手表，眉飞色舞地跟小叔父说着商场的趣事，忽然觉得，自己和曼玉之间，好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缝。

小叔父临走前，私下拉着曼玉嘱咐：“你这朋友是个老实孩子，但城里不比乡下，人心复杂，你自己的东西可得看紧些，房子毕竟是你的，凡事也得有个分寸。”这话声音不大，却偏偏飘进了路过厨房的徐婉卿耳朵里，她脚步一顿，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默默退了回去。

那天晚上，两人没像往常一样卧谈。婉卿早早躺下，背对着曼玉，听着曼玉在灯下摩挲新手表的声响，一夜没睡踏实。

日子照旧过着，只是有些东西悄悄变了。曼玉的工装越来越平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还抹了供销社买的雪花膏，整个人透着股城里姑娘的精致；婉卿却总穿着沾着毛线的工作服，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回家就只想瘫在沙发上歇着。

有天曼玉轮休，去针织厂接婉卿下班。厂门口的大喇叭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婉卿和一群女工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看见曼玉，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曼玉拉着她去吃擀面皮，路上指着街边新盖的小楼说：“等我攒些钱，咱把次卧的床换成新的，再添个缝纫机，你下班还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婉卿低头踢着石子，半晌才说：“不用你帮我，我自己能攒钱。”

曼玉愣了愣，没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只当她是要强，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跟我还客气啥？咱俩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擀面皮的酸辣味漫进喉咙，徐婉卿却觉得有些发苦。她看着曼玉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小叔父那天的话，心里那道缝，好像又宽了些。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吹进红砖楼，曼玉把阳台的窗户关紧，回头看见婉卿正蹲在地上，仔细地给她擦那双刚买的皮鞋。夕阳的光落在婉卿微驼的背上，也落在曼玉锃亮的鞋尖上，一室的温馨里，却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们都以为，这份在异乡相依为命的情谊，能像这屋里的暖光一样，一直延续下去，却没料到，城市的霓虹与机遇，早已在暗处悄悄改写着人心的走向。

第三章 卫国踏门来

1983年的初冬，周城的风裹着渭河水的湿冷，刮进城郊针织厂的红砖院墙时，厂工会的大红横幅已经挂了起来“青春联谊，共筑未来”。

徐婉卿本不想来。车间主任统计参会名单时，她还攥着刚换下来的线轴，低着头说“我就不去了，还得回去给曼玉做饭”。可同组的张姐不由分说拽了她的胳膊：“婉卿，你这模样还愁找不着对象？厂里的小伙子挤破头想认识你，去看看总没亏吃！”

拗不过张姐的热情，徐婉卿还是去了。联谊会场设在厂食堂，长条桌上摆着搪瓷缸装的橘子水，墙角的收音机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昏黄的灯泡下，穿着工装的年轻男女凑在一起，或拘谨或热络地聊着天。徐婉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刚端起橘子水抿了一口，就有人在她对面拉开了椅子。

来人叫林卫国，是隔壁机械厂的学徒，个子高高瘦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眉眼周正，笑起来嘴角会弯出个浅浅的弧度，手里还攥着一把刚从食堂师傅那讨来的瓜子。“你是针织厂的徐婉卿吧？”他声音挺亮，带着点少年气的爽朗，“我听张姐提过你，说你接线的手艺全厂拔尖。”

徐婉卿脸一红，低下头剥瓜子，没敢抬眼看他。林卫国却没觉得尴尬，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说机械厂的车床有多沉，说他跟着师傅学手艺的趣事，说宝鸡最近新上映的电影《城南旧事》有多好看。他的话像渭河水一样顺畅，没一会儿就打消了徐婉卿的拘谨，两人聊着聊着，竟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滋味。

联谊会散场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林卫国非要送徐婉卿回家，两人沿着柏油路慢慢走，路边的法国梧桐落了满地黄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快到凯迪的红砖楼时，徐婉卿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你……你明天有空吗？要是不忙，来我家吃顿便饭吧，我室友也在家，正好认识认识。”

林卫国眼睛一亮，当即应下：“有空！我明天一早就去，还能带两斤厂里刚发的苹果。”

第二天一早，徐婉卿特意起了大早，去菜市场割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些青菜和粉条，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徐曼玉轮休在家，倚着厨房门框看她，杏眼里带着打趣：“哟，这是有情况了？还特意买了肉，平时咱俩可只舍得吃腌萝卜。”

徐婉卿的脸又红了，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就是……就是联谊会上认识的朋友，叫林卫国，人挺实在的，带回来给你也瞧瞧。”

正说着，楼下传来了自行车的叮铃声。徐婉卿慌慌张张地擦了擦手，跑到阳台往下望，果然是林卫国，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装着红通通的苹果，身上还换了件新的卡其色外套，看着精神了不少。

林卫国进门时，徐曼玉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抬眼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林卫国是没想到徐婉卿的室友竟这般好看，冷白皮衬着杏眼，连织毛衣的模样都带着股说不出的俏；徐曼玉则是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心里暗忖，这林卫国虽说不上多俊朗，却胜在干净利落，瞧着是个踏实人，配婉卿倒是刚好。

“曼玉，这是林卫国；卫国，这是我室友徐曼玉，也是我同乡。”徐婉卿忙着介绍，脸颊还泛着红晕。

“徐同志你好。”林卫国赶紧放下苹果，有些局促地伸出手。徐曼玉浅浅握了一下他的指尖，笑意盈盈：“客气啥，叫我曼玉就行，快坐，婉卿做了红烧肉，一会儿尝尝她的手艺。”

那顿饭吃得也算热络。徐婉卿话不多，却总给林卫国夹菜，林卫国则时不时讲些机械厂的笑话，逗得曼玉直笑。吃到一半，曼玉起身去厨房盛汤，林卫国忽然压低声音问婉卿：“你这室友，咋没找对象呢？长得这么好看。”

婉卿的筷子顿了顿，笑着说：“她眼光高，再说刚工作没多久，心思还没在这上面。”

这话刚好被端汤出来的曼玉听了个正着，她脚步顿了顿，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却还是把汤碗往林卫国面前推了推：“快喝汤，凉了就腥了。”

自那以后，林卫国就成了红砖楼三楼的常客。有时是下了夜班顺路过来，拎着刚买的烤红薯；有时是周末休息，带着婉卿和曼玉去渭河滩散步；有时赶上曼玉也休班，三人还会挤在小屋里看曼玉小叔父寄来的录像带。

日子久了，微妙的气氛就悄悄滋长起来。林卫国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笃定的人，起初是被婉卿的温婉打动，可相处得久了，又忍不住被曼玉的明艳吸引。他会在婉卿去厨房做饭时，跟曼玉打听百货商场的新鲜事；会在三人看电视时，下意识地往曼玉那边挪挪凳子；会在买零食时，特意挑曼玉爱吃的奶糖，嘴上却说是给婉卿带的。

徐婉卿心思细，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可她性子软，又怕多想伤了和曼玉的情谊，只能装作没看见。徐曼玉却不一样，她起初只当林卫国是婉卿的男朋友，可看着林卫国频频投向自己的目光，心里竟生出些隐秘的波澜。

她不是没人追，百货商场里就有好几个小伙子明里暗里地示好，可她总觉得那些人要么油嘴滑舌，要么太过木讷，没一个入得了眼。林卫国虽不是什么拔尖的人，却胜在知冷知热，尤其是他看向自己时那带着几分倾慕的眼神，竟让她心里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涟漪。

有天晚上，婉卿上夜班没回来，林卫国又找了借口过来，说是帮曼玉修阳台的晾衣架。晾衣架修好时，外头下起了小雨，林卫国没带伞，曼玉便留他坐会儿，给他倒了杯热水。

屋里就他们两人，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昏黄的灯光落在曼玉的发梢，晕出一层柔和的光。林卫国忽然鼓起勇气，看着曼玉说：“曼玉，我觉得……你比婉卿更适合我。”

曼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里的搪瓷杯差点晃出热水。她抬眼瞪着林卫国，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你胡说啥呢？婉卿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不能对不起她！”

嘴上这么说，可心里那点隐秘的不甘和羡慕，却在这一刻彻底翻涌上来。她羡慕婉卿有人疼有人惦念，羡慕婉卿能毫无顾忌地投入一段感情，而自己，明明长得比婉卿好看，却偏偏形单影只。

林卫国还想再说什么，楼下却传来了婉卿的脚步声。曼玉赶紧别过脸，压低声音对林卫国说：“这话以后不许再提，不然你就别再来了。”

婉卿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略显尴尬的模样，她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强装镇定，笑着问：“咋了这是？脸都这么红。”

“没啥，”曼玉率先回过神，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刚修晾衣架热的，卫国正准备走呢，外头雨也小了。”

林卫国点点头，没敢看婉卿的眼睛，匆匆说了句“我先走了”，就逃也似的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曼玉和婉卿，空气里的沉默几乎要凝固。婉卿望着林卫国消失的楼道口，又看看曼玉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搅乱了屋里的宁静，也搅乱了三个年轻人的心。徐曼玉攥着手里的搪瓷杯，指尖传来热水的温度，可心里却一片冰凉。她知道，从林卫国说出那句话开始，她和婉卿之间，还有三个人的关系，都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而那道曾经若有若无的缝隙，正在雨夜的掩护下，一点点裂成无法弥补的鸿沟。

第四章 风月两徘徊

1983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渭河滩的芦苇刚泛黄，一场冷雨就裹着雪粒子落了下来，把周城凯迪片区的红砖楼浇得湿冷。徐婉卿下班推开家门时，正撞见林卫国蹲在客厅的地上，脑袋凑得极近，帮徐曼玉调试那台二手收音机。

曼玉穿着件米白色的毛衣，侧身坐在小板凳上，发梢垂下来，扫过林卫国的肩头。两人头挨着头，正盯着收音机的旋钮笑，那股亲昵劲儿，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徐婉卿的心里。

“我回来了。”她放轻脚步，把沾了雪粒子的工装外套搭在门后，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

林卫国猛地直起身，膝盖磕到茶几角，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挤出笑容：“婉卿回来啦？曼玉这收音机总串台，我帮她捣鼓捣鼓。”

徐曼玉也站起身，拢了拢毛衣领口，眼神有些闪躲：“刚还说等你回来听邓丽君的新磁带，这下好了，卫国一弄就响了。”

婉卿没接话，只默默走进厨房，去热早上剩下的玉米糊糊。锅里的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眼眶里的湿意。她不是第一天察觉到不对劲了。

自从那晚林卫国冒雨表白被曼玉打断后，他来红砖楼的次数更勤了，理由也越发五花八门。今天是“机械厂发了劳保手套，给你俩送两副”，明天是“听说百货商场进了新布料，来问问曼玉要不要去看看”，后天又成了“你家水管有点漏，我来修修”。每次来，他总能找到单独和曼玉相处的机会，或是趁婉卿去做饭时帮曼玉整理货架上的布匹样品，或是在婉卿上夜班时，留在屋里和曼玉一起看录像带。

曼玉的态度也越发耐人寻味。她嘴上总说着“你别老往这儿跑，婉卿会多想”，可林卫国真来了，她也从没真正赶过。林卫国帮她修东西，她会端上热水；林卫国跟她聊商场的趣事，她会笑得眉眼弯弯；甚至有一次，婉卿提前下班，撞见林卫国正给曼玉递一块奶糖，曼玉没推辞，低头接了，嘴角还沾着一点糖渍。

那时曼玉的脸腾地红了，解释说“卫国买多了，顺手给的”，婉卿只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心里清楚，林卫国买的奶糖，从前只给她一个人。

曼玉的矛盾，只有她自己知道。林卫国的刻意接近，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得她不得安宁。百货商场里的示好者不少，可大多带着市井气的油腻，唯有林卫国，带着机械厂学徒的质朴，又藏着少年人的热烈，他看她的眼神里，有倾慕，有小心翼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让她没法彻底冷脸拒绝。

每次和林卫国独处，她都能感受到心跳加速的悸动，享受着被人捧着的滋味，可转头瞥见婉卿日渐沉默的侧脸，又会涌起浓重的愧疚。婉卿是她从徐家庄带出来的，是她发誓要好好照应的姐妹，她怎么能对姐妹的男朋友动心？

有天轮休，婉卿去厂里加班，林卫国又找了借口来，说要帮曼玉把阳台的煤球搬进屋里。两人一趟趟搬着煤球，灰头土脸的，却莫名觉得亲近。歇气时，林卫国忽然从兜里掏出个红绒盒子，打开是一枚银戒指，样式简单，却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林卫国的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曼玉，“曼玉，我知道我对不起婉卿，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跟我好吧，我以后肯定对你好。”

曼玉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她看着那枚银戒指，心里又慌又乱。她想要这份悸动，想要被人珍视的感觉，可婉卿的脸在脑海里晃，让她没法点头。她一把合上盒子，推回林卫国手里：“你赶紧收起来！要是被婉卿看见，咱俩都没法做人！”

“我不怕！”林卫国攥着戒指，往前凑了一步，“我就想跟你……”他的话没说完，楼下传来了自行车的刹车声。曼玉脸色煞白，一把将戒指塞进林卫国的口袋，压低声音：“婉卿回来了！你快走！”

林卫国也慌了神，顾不上煤球没搬完，匆匆说了句“我改天再来”，就从阳台翻到楼道，落荒而逃。婉卿推门进来时，只看到曼玉独自站在阳台，煤球散落一地，她皱着眉问：“咋就你一个人？卫国呢？”

“他……他临时厂里有急事，先走了。”曼玉转过身，脸上的慌乱还没压下去，说话都有些结巴。婉卿没再追问，只是蹲下身，默默帮着搬煤球。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很沉，每搬一块，都像在心里压了块石头。刚才在楼下，她分明看到林卫国从楼道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骑上车就走，车把上还挂着她从没见过的红绒盒子。

她不是傻子，这些日子的蛛丝马迹，早就让她心里的猜疑长成了一片荒草。她只是舍不得多年的情谊，还想给曼玉留几分体面。可体面这东西，在暧昧和猜忌里，终究是留不住的。

冬至那天，厂里发了饺子，婉卿特意留了两饭盒，想着和曼玉一起过冬至。她下班早，特意绕路去百货商场，想叫曼玉一起回家，却在商场后门的小巷里，撞见了让她浑身发冷的一幕。

林卫国正把那枚红绒盒子里的银戒指，套进曼玉的手指。曼玉没有推拒，只是低着头，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巷子里的风卷着雪沫，吹起曼玉的围巾，也吹碎了婉卿手里的饭盒。

饺子撒了一地，滚烫的汤汁溅在婉卿的鞋面上，她却没觉得疼。曼玉和林卫国听到声响，猛地回头，脸色瞬间惨白。“婉卿……”曼玉慌忙想摘下戒指，却被婉卿冷冷的目光定住。

婉卿没哭，也没骂，只是死死盯着曼玉手上的戒指，又看看林卫国躲闪的眼睛，半晌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原来……是这样。”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沉，像踩在碎掉的心上。雪粒子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可她浑然不觉，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曼玉想追上去，却被林卫国拉住：“别追了，她都看见了。”

曼玉甩开他的手，眼眶红了：“都怪你！我说了不要，你非要这样！”她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忽然觉得无比讽刺，狠狠拽下来扔在地上，“这东西我不稀罕！”戒指滚进雪地里，闪了一下就没了踪影，像她们三人之间，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婉卿回到红砖楼，把自己锁在次卧里，任凭曼玉怎么敲门都不开。屋里的灯没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徐家庄的月光，想起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聊周城的憧憬，想起曼玉说“咱俩谁也不丢下谁”的承诺，那些温暖的过往，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刀子。

曼玉在门外站了一夜，脚冻得发麻，心里的愧疚和慌乱缠成一团。她知道，从婉卿撞见那一幕开始，她们的闺蜜情，就已经碎了。而林卫国的摇摆，她的半推半就，终究把三人都拖进了风月的泥沼里，再也没法全身而退。

雪落了一夜，红砖楼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第二天一早，婉卿打开房门时，眼底已经没了半分温度。她没看站在门口的曼玉，只是默默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曼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缝补不上了。而她们三人的命运，也从这漫天风雪里，拐向了无法预料的歧路。

第五章 同室起干戈

雪停后的清晨，周城凯迪片区的红砖楼还裹在一层冷冽的寒气里。屋檐下悬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青白色的光，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往下掉，砸在地上碎成细小的冰碴。

徐婉卿裹着单薄的工装外套，蹲在阳台扫雪。铁铲刮过水泥地面，发出刺啦的声响，雪沫子溅在裤腿上，很快就化成了冰凉的水渍。她的手冻得通红，正想直起身搓搓手，脚底下却突然硌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隔着薄薄的鞋底，传来一阵清晰的触感。

她疑惑地拨开脚边的煤球堆，积雪混着煤灰簌簌往下落，露出一枚银戒指的轮廓。捡起来细看，戒指的款式简单，戒圈上还留着一点细微的划痕——这分明是林卫国给徐曼玉的那枚，是那天在商场后巷，曼玉嫌丢人扔掉的。雪水浸得戒指泛着冷硬的光，攥在手里，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直刺进婉卿的眼底，也刺破了她心底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她攥着戒指，脚步发沉地冲进客厅。徐曼玉正对着穿衣镜描眉，新换的枣红色眉笔在眉梢处勾出利落的弧度，林卫国昨天送来的雪花膏还敞着口，甜腻的香气漫在屋里，和窗外的寒气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婉卿的声音发颤，她猛地将戒指摔在茶几上，瓷杯被震得哐当作响，温热的茶水晃出杯沿，在玻璃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曼玉的手顿在眉梢，眼线笔在眼睑外侧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黑线。她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却还强装镇定，拿起眉笔胡乱擦去那道黑线，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茶几上的戒指：“就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捡来的，你别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婉卿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泪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落在冻得干裂的手背上，“那天在商场后巷，我都看见了！你当着我的面把它扔了，转头又偷偷捡回来藏着，徐曼玉，你对得起我吗？”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揭了曼玉的遮羞布。她猛地转过身，杏眼瞪得通红，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和恼羞成怒：“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是他林卫国自己非要缠着我！再说，你搞清楚，这房子是我小叔父掏钱买的，我愿意留谁就留谁，愿意赶谁就赶谁，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房子是你的又怎样？”婉卿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往前跨了一步，指着曼玉的鼻子，指尖都在发抖，“当初在徐家庄，是谁拉着我的手说，去了宝鸡咱俩相互照应？是谁让我免费住进来，说咱俩是一辈子的姐妹？现在你就是这么照应我的？抢我的男朋友，还拿房子压我！你的良心呢？”

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尖利的嗓音撞在墙上，又弹进楼道里。隔壁邻居的房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有人扒着门缝往里瞧，还能听见压低了的议论声。曼玉被戳中痛处，又怕在邻居面前丢了脸面，索性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吼道：“是！房子就是我的！你要是看不惯，现在就给我滚！”

恰在这时，“吱呀”一声，防盗门被推开，林卫国拎着两斤刚蒸好的包子走了进来。他今天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脸上还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可刚进门，就被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住了。手里的油纸包没拿稳，“啪”地掉在地上，雪白的包子滚了一地，还沾了灰尘和茶水渍。

他嗫嚅着想说句缓和的话，可婉卿那双浸满泪水的眼睛，像两道冷光，瞬间将他钉在原地。“林卫国，你说！”婉卿的声音已经带了浓重的哭腔，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你到底选谁？”

林卫国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却一个劲地往别处躲，他往后缩了缩身子，肩膀垮下来，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我也不知道……”

这句懦弱到极致的话，彻底碾碎了婉卿心底最后一点念想，也像火星落进了汽油桶，瞬间点燃了曼玉的火气。她转身就冲进次卧，一把拽出婉卿塞在床底的帆布包，又将林卫国落在沙发上的外套、搁在窗台的搪瓷缸一股脑地薅过来，毫不留情地扔到门口。

“都滚！”曼玉的声音发狠，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这房子不欢迎你们，从现在起，别再踏进我家门一步！”

“徐曼玉，你欺人太甚！”婉卿彻底红了眼，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顾不上什么体面，扑上去就和曼玉撕扯在一起。两人的指甲深深嵌进对方的胳膊，留下一道道血痕，头发也被互相揪得散乱，曾经依偎着说悄悄话的闺蜜，此刻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困兽，只想着往对方身上泄恨。

林卫国慌了神，想上前拉架，可刚伸出手，就被曼玉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撞在墙上，后背磕得生疼，再看两人厮打的狠劲，竟吓得再也不敢动弹，只缩在墙角，嘴里反复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

最终，曼玉凭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将婉卿的被褥、衣物，还有那个打满补丁的帆布包，一股脑地全都拖到了楼道。婉卿想拦，却被她死死抵在门边，根本近不了身。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防盗门被曼玉狠狠关上，还落下了锁。

屋里的暖融融的气息、甜腻的雪花膏香，还有十几年的情谊，都被这扇冰冷的铁门，彻底隔绝在了婉卿的世界之外。

楼道里，寒风从窗户的缝隙灌进来，刮得人脸颊生疼。婉卿的帆布包摔开了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被褥，还有几张卷了边的徐家庄老照片——照片上，她和曼玉挤在老柿树下，笑得一脸明媚。

她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转头看向缩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林卫国，忽然觉得无比荒唐。自己掏心掏肺的姐妹，自己曾满心信赖的爱人，竟在这异乡的楼道里，将她推到了绝境。

邻居们的议论声、屋檐冰棱坠落的脆响、林卫国含糊不清的道歉，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婉卿蹲下身，慢慢捡起散落的衣物和照片，指尖触到冰冷的照片，眼泪终于无声地淌下来。她将东西胡乱塞进包里，再没回头看那扇门一眼，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徐家庄的“双姝”，从这天起，就成了陌路，成了仇人，成了黄土塬和渭河水都再也牵不回的，两个破碎的影子。

第六章 孕事起风波

腊月的周城，寒意在渭水河畔凝成了实。河面结了层半指厚的薄冰，冰下的水流无声涌动，岸边的芦苇秆冻得脆生生的，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寒风裹着针尖似的碎雪，顺着针织厂宿舍的木窗缝往屋里钻，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肉。

八人间的宿舍挤着四组铁架床，靠门的下铺是徐婉卿的地盘。晾衣绳从床头拉到床尾，上面挂满了工友们的工装，被冻得硬挺挺的，像一面面发灰的旗子。空气里的味道复杂得呛人，廉价皂角的涩味、隔夜玉米面窝头的馊味、走廊尽头煤炉飘来的烟味，还有冬日里久不通风的霉味，混在一起，钻进鼻腔，堵得人胸口发闷。

婉卿蜷在硬板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床打了三层补丁的薄棉被，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捂着嘴就往门外冲，一路跑到走廊尽头的水龙头旁，对着下水口干呕，却只呕出些酸水，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水龙头的水是彻骨的冰，她掬起一捧往脸上拍，试图压下那股反胃的劲，可指尖刚触到凉水，又猛地缩回，手背上的冻疮已经溃烂，遇了冷，疼得钻心。

这样的反应已经持续了半个月。起初她只当是工厂食堂的粗粮伤了胃，那些掺着沙砾的玉米糊糊、寡淡得没一点油星的腌萝卜，本就磨得胃里难受。可这几日，她连平日里最爱的红薯粥都碰不得，一闻见油腻味就想吐，脸色也一日比一日苍白，眼窝都陷了下去。

同宿舍的张姐是过来人，瞅着她这模样，心里早有了数。这天午休，张姐硬拽着她往厂医务室走，嘴里念叨着：“傻丫头，别硬扛了，去瞧瞧放心。”婉卿拗不过，跟着进了医务室，老大夫没多问，只递给她一根细细的验孕试纸。

当试纸上那道淡红的杠痕慢慢显出来时，婉卿的腿瞬间软了，若不是张姐及时扶住她，她险些栽倒在地。她攥着试纸的指尖抖得厉害，指节都泛了白，窗外的寒风顺着门缝灌进领口，她却像被火烫了一般，浑身发僵，连呼吸都忘了。

宿舍的日子本就难熬。铁架床老旧得厉害，稍微翻个身就吱呀作响，夜里姐妹们的鼾声、磨牙声、说梦话的声音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总在半梦半醒间熬到天亮；洗漱要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水房，寒冬里的水冰得能冻掉手指，她洗一件工装，指尖就能肿成胡萝卜，冻疮破了又烂，烂了又结疤；饭菜更是顿顿凑活，偶尔发的白面馒头，她都要掰成四瓣，省着留到夜班饿得发昏时啃，就着白开水，一点点咽下去。

可得知怀孕的那一刻，这些苦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坐在医务室的长凳上，手不自觉地覆在还平坦的小腹上，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弱的盼头。她想，只要林卫国肯负责，只要两人能扯一张结婚证，哪怕挤在这破宿舍，哪怕一辈子吃玉米糊糊，她也能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守着孩子过踏实日子。

天刚蒙蒙亮，晨霜还结在窗台上，婉卿就揣着攒了半个月的五块钱出了门。那五块钱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原本想给自己添双棉鞋，现在却攥得发烫。她顶着刀子似的寒风往机械厂跑，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可风还是顺着领口往里钻，冻得她瑟瑟发抖。

机械厂的大门刚开，她一眼就瞧见了林卫国。可还没等她开口，她的目光就被林卫国手腕上的东西钉住了，那是一块上海牌手表，银亮的表盘，精致的表带，分明是曼玉小叔父送给曼玉的那块表！

林卫国也看见了她，眼神瞬间慌乱起来，不等她发问，就拽着她往机械厂外的僻静巷子里走。巷子窄得只能容下两人并行，墙头上的冰棱往下掉着碎碴，砸在地上，发出轻响。

“婉卿，我……我和曼玉和好了。”林卫国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头埋得快贴到胸口，不敢看她的眼睛。婉卿的心猛地往下沉，沉进了冰窖里，她攥着那五块钱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追问：“为什么？你忘了你答应我的话了？”

林卫国这才支支吾吾地吐露实情。原来曼玉早摸清了他想扎根周城的执念，知道他做梦都想从学徒转成正式工，更想落个周城户口，不再做回那黄土塬上的农民。曼玉先是找他哭诉，说“当初是一时糊涂对不起婉卿，心里一直愧疚”，转头就抛出了诱饵，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底气：“我小叔父在北京部委有人脉，能帮你转成机械厂正式工，还能帮你落周城户口，比你当个学徒强百倍，跟着我，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起初还犹疑，可曼玉的攻势没停。她天天往机械厂送热乎的饭菜，不是油饼就是红烧肉，都是他在厂里吃不到的；又变着法地说软话，哄得他晕头转向；再拿户口和工作的好处反复敲打，没几天，他就彻底缴械投降，跟着曼玉回了那栋红砖楼。

“我也是没办法。”林卫国终于抬起头，眼里竟没半分愧疚，只剩麻木的无奈，“我爹娘在塬上苦了一辈子，就盼着我能在城里站稳脚跟，曼玉能给我这机会，你不能。”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插婉卿的心窝，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她踉跄着后退，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小腹也传来一阵尖锐的隐痛。她下意识地低头，手覆上小腹，再抬头时，眼里的光彻底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蚀骨的恨。

风卷着雪沫打在她脸上，冰冷的雪粒钻进她的衣领，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林卫国手腕上的手表。那锃亮的表盘，映出她满脸的绝望和惨白，也点燃了她心底疯长的恨意，徐曼玉不仅抢了她的住处、她十几年的情谊，如今连她最后的生路、最后的念想，都要一并夺走，连一丝活路都不给她留。

第七章 血色黄昏雨

惊蛰刚过，周城的天就被一块铅灰色的幕布罩住了。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在街巷里打转，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细密的雨丝，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在凯迪片区红砖楼的玻璃窗上，也打湿了徐婉卿微隆的小腹。

她的工装外套早被淋透，贴在身上又冷又沉，头发黏在额角，混着雨水往下滴水。从针织厂宿舍到这栋红砖楼的三里路，她走了足足半个钟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小腹偶尔传来的坠痛，和心口翻涌的恨意交织在一起，让她原本还算清明的脑子，彻底被怨气填满。

三楼西户的防盗门没关严，虚掩着一道缝，暖融融的饭菜香混着邓丽君软糯的歌声从里面飘出来，和楼道里的湿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婉卿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的景象，像一盆滚烫的开水，劈头盖脸浇在她心上。徐曼玉系着鹅黄色的围裙，正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椒肉丝从厨房出来，鬓边别着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卷，脸上还带着笑意；林卫国则半倚在沙发上，手里嗑着瓜子，腿上搭着曼玉的米白色毛衣，见曼玉出来，还伸手想去接她手里的盘子。两人的亲昵自然，仿佛这里本就该是他们的家，而她，只是个不请自来的外人。

“徐曼玉，你还要脸吗？”婉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可目光却死死钉在曼玉脸上，“你抢我的住处，抢我的男人，现在连我肚子里的孩子的活路，都要一并断了吗？”

曼玉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像被冻住般冷了下来。她把盘子重重搁在茶几上，溅起几滴菜汤，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挑眉看向婉卿，语气里满是嘲讽：“活路？你自己没本事留住男人，没本事在城里站稳脚跟，现在揣着个野种来我这儿撒泼，谁给你的脸？这是我家，滚出去！”

“你家？”婉卿气笑了，眼泪混着雨水滚落下来，“当初是谁拉着我从徐家庄出来，说要相互照应？是谁让我免费住在这里，说咱俩是一辈子的姐妹？徐曼玉，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林卫国这才慌慌张张站起身，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他想拦在两人中间，嘴里嗫嚅着“婉卿，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可脚步刚挪过去，就被婉卿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沙发扶手上，半天没站稳。

“你也别在这儿装好人！”婉卿转头瞪着林卫国，眼里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当初在徐家庄的塬上，是谁说要娶我，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现在你赖在这儿当缩头乌龟，靠着女人的关系谋前程，你算什么男人！”

林卫国的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只能低着头，眼神躲闪。他的懦弱，像火上浇油，彻底点燃了曼玉的气焰。她往前跨了两步，伸手就去推婉卿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少在这儿血口喷人！自己没本事，就别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赶紧滚，别脏了我的地！”

婉卿本就因为怀孕身子虚，被她一推，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腰狠狠撞在墙角的暖气片上，小腹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那股疼意，瞬间勾起了她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挤在工厂宿舍的窘迫、被同乡指指点点的难堪、孕吐时的煎熬，还有林卫国的背叛、曼玉的步步紧逼。

“你还敢动手！”婉卿红了眼，也顾不上小腹的疼，挺着肚子就扑了上去。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指甲划破了对方的胳膊，头发被揪得散乱，曼玉的围裙被扯落在地，婉卿的工装外套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们从客厅的地板扭打到茶几旁，撞翻了桌上的搪瓷杯，热水洒了一地，混着地上的瓜子壳，湿滑一片。

林卫国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嘴里反复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可就是不敢上前拉架，只知道缩在沙发角落，脸色惨白如纸。

混乱中，婉卿的手胡乱扫过茶几台面，指尖突然触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那是曼玉下午削苹果用的水果刀，刀刃还闪着寒光，刀柄上还留着苹果的甜香。

此时曼玉正死死掐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墙上狠狠撞去，小腹的剧痛和心底翻江倒海的恨意瞬间交织，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攥住刀柄，在曼玉又一次撞过来的瞬间，朝着她的腹部狠狠刺了下去。“噗”的一声轻响，细微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盖住，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狭小的客厅里。

曼玉的动作骤然僵住，她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腹部的水果刀，杏眼里的狠厉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被错愕和惊恐取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一阵模糊的嗬嗬声，鲜血顺着刀刃迅速涌出来，染红了她米白色的毛衣下摆，又滴落在地板上，和地上的水渍混在一起，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随即，她的身子一软，像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婉卿呆愣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带血的刀柄，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糊住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曼玉躺在血泊里，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林卫国吓得瘫坐在地上，双腿发软，裤脚沾到了地上的血，他却浑然不觉，嘴里只是机械地念叨着“杀人了，杀人了”，连呼救都忘了。

邻居们被屋里的动静和林卫国的叫喊声惊动，纷纷扒着门缝或推门进来。当看到客厅里的惨状时，惊叫声瞬间刺破了雨幕，有人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喊着要去叫救护车，有人吓得捂住了眼，还有人哆哆嗦嗦地想去探曼玉的鼻息，却又不敢伸手。

楼道里瞬间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叫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和窗外的雨声搅成一片。不多时，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黄昏的雨幕，可当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屋里时，曼玉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那身染血的毛衣，在暖黄的灯光下，像一块破碎的玉，再也泛不起往日的光泽。

第八章 狱墙锁残春

救护车的鸣笛声彻底湮没在黄昏的雨幕里时，派出所的民警也踩着积水赶到了红砖楼。徐婉卿手里的水果刀早已掉落在地，她浑身瘫软地靠在墙角，盯着曼玉被抬走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民警上前给她戴上手铐时，冰凉的金属触感才让她猛地回过神，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小腹的坠痛也在这时汹涌袭来，疼得她几乎蜷缩在地。

她先被送去医院做了检查，孩子侥幸保住了，却也因剧烈冲撞有了先兆流产的风险。从医院出来，她被直接带进了看守所，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锁住了她仅剩的一点春日光景。

看守所的号房逼仄潮湿，墙角结着霉斑，夜里的风从铁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婉卿缩在角落的硬板床上，整夜整夜地睁着眼。起初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一闭眼就是曼玉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还有她最后那双写满错愕的杏眼，每一次回想都让她浑身发抖，攥着被子的手汗湿一片。她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要拿起那把刀？如果当时能忍住，如果能退一步，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悔恨像毒蛇，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连一口冷饭都难以下咽。

可悔恨的间隙，又会有恨意冒出来。她想起曼玉把她的行李扔出楼道的决绝，想起林卫国的懦弱背叛，想起自己挤在工厂宿舍的窘迫和怀孕后的无助。那些委屈和不甘缠在一起，让她对曼玉的情绪变得格外复杂，恨她的步步紧逼，却又愧疚亲手断送了那个从徐家庄一起走出来的姐妹的性命。有时她会盯着铁窗外的一角天空发呆，想起两人在徐家庄的土炕上聊宝鸡的模样，眼泪就会无声地淌下来，混着囚服的潮气，又冷又涩。

徐曼玉最终没抢救过来的消息传到号房时，婉卿正捧着半碗稀粥。她手一抖，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粥洒了一地。她没哭，也没闹，只是缓缓蹲下身，捡起一片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浑然不觉，直到血珠滴在地上，才像突然脱力般瘫坐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她没了……我们都没了……”

而远在百里之外的徐家庄，曼玉的死讯像一颗炸雷，在黄土塬上炸开了。

消息是曼玉的小叔父从北京赶回来报的，他红着眼眶冲进曼玉家时，曼玉的母亲正坐在炕头纳鞋底，听到消息的瞬间，手里的针线筐“哗啦”翻在地上，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醒来后就整日整日地哭，嗓子很快哑得发不出声。曼玉的父亲蹲在院门口的老柿树下，吧嗒着旱烟，烟锅子磕碎了炕沿，他也没察觉，几天功夫，头发就白了大半，背也佝偻得不成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像一块巨石，压垮了这个本就普通的农家。

婉卿家的日子更是难熬。消息传回村里的第二天，婉卿的父母就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跌跌撞撞地往曼玉家赶。老两口跪在曼玉父母面前，额头磕得青紫，嘴里反复说着“是我们没教好女儿”“我们赔罪”，可曼玉的母亲只是疯了似的扑上来撕扯，哭着喊着要他们还女儿的命。村里的人也都围过来看，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老两口心上。“真是造孽啊，俩好好的姑娘，咋就走到这一步了。”“婉卿看着软乎乎的，没想到这么狠，连同乡姐妹都下得去手。”“曼玉多俊的娃，还有北京的叔父撑腰，本来该有好日子的，可惜了……”

闲言碎语在徐家庄的黄土路上飘着，像一层洗不掉的灰。婉卿家的院门从此就没敢大开过，老两口出门总低着头，遇见人就躲，曾经在村里还算体面的人家，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有人路过他们家门口，会悄悄往院墙上啐一口唾沫；村里的红白喜事，也再没人来请他们参加。乡土社会的舆论重压，比看守所的铁门更让人喘不过气，把这个家压得彻底抬不起头。

林卫国也回了一趟徐家庄，却连村口都没敢进。他远远地站在塬上，看着曼玉家挂起的白幡，又看看婉卿家紧闭的院门，只觉得满心愧疚，却又不知道该向谁赎罪。最终，他在塬上蹲了半晌，还是转身回了周城，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留下。

看守所里，婉卿偶尔能收到家里托民警带进来的消息，知道父母在村里受的委屈，知道曼玉家的悲戚，心里的煎熬又重了几分。铁窗外的春芽冒了尖，又渐渐抽了叶，可她的世界里，却只有无尽的寒冬。她摸着依旧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里面微弱的胎动，忽然觉得，这个孩子，或许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救赎，也是她永远的枷锁。

第九章 歧路各飘零

周城的春天总带着股洗不净的湿寒，渭河滩的芦苇刚抽出浅绿新芽，徐曼玉的灵柩就裹着白幡，在小叔父的操持下，从周城殡仪馆运回了徐家庄。灵车碾过黄土塬的土路时，卷起漫天尘沙，和天边的阴云搅在一起，压得整个村子喘不过气。

送葬的队伍从村口排到曼玉家的院门前，哀乐声混着曼玉父母的哭嚎，刺得人耳膜发疼。曼玉的母亲被两个亲戚架着，嗓子早已哭哑，只能发出嗬嗬的呜咽，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棺木边缘，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女儿就彻底没了。曼玉的父亲走在棺木一侧，往日挺直的背佝偻得像张弯弓，头上的草帽歪在一边，露出大半花白的头发，脚下的布鞋早已被黄土浸透，却浑然不觉。全村人都静默地跟在后面，有人抹泪，有人叹气，唯独婉卿家的院门，自始至终紧闭着，门缝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像被整个村子隔绝在外的孤岛。

林卫国没敢去送葬，甚至没敢靠近曼玉家的院门。他揣着刚从机械厂领的工资，在村口的老柿树下蹲到送葬队伍散去，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婉卿家门前。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就看见院子里的荒草已经长到半尺高，墙角的石磨落了一层灰，婉卿的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婉卿临走前留下的旧手帕，眼泪一滴滴砸在手帕上，晕开深色的渍。婉卿的父亲蹲在院心的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烟杆烧到了尽头也没察觉，听见动静抬头看他时，浑浊的眼里没半分怨怼，只重重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块空地。

从那天起，林卫国就成了婉卿家的常客。他每隔半个月就会从周城赶回来，自行车后座上绑着沉甸甸的米面粮油，有时还会捎上几块给老人补身子的红糖。农忙时，他干脆跟机械厂请了长假，扛着锄头下地帮婉卿家种玉米、收麦子，黝黑的脊梁被日头晒得脱皮，手上磨出了新的厚茧，也没喊过一声累。村里人起初见了他就啐唾沫，背地里骂他“怂包”“害人精”，说他是害死曼玉、坑苦婉卿的罪魁祸首，可日子久了，看他实实在在为婉卿家操劳，那些尖刻的议论也渐渐淡了，只是再没人愿意主动和他搭话。

没人知道，林卫国做这些，一半是受了良知的日夜谴责，一半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赎罪的出口。他敢替婉卿照顾年迈的父母，敢扛下她家的农活，却始终没勇气去周城的看守所看她一眼。他无数次攥着攒下的钱，走到看守所门口，可一想到婉卿可能会用那双含恨的眼睛盯着他，一想到要面对曼玉惨死的真相，脚步就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最终只能失魂落魄地折返，把钱换成粮油，再往徐家庄跑。他怕，怕自己的出现，会撕开所有人心里那道血淋淋的疤。

曼玉的小叔父在周城待了整整半个月，从处理曼玉的后事，到对接警方了解案情，再到安抚痛不欲生的哥嫂，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这位在北京部委任职的“大人物”，这辈子没经历过这样的锥心之痛。他总想起曼玉小时候，攥着他的衣角在北京的胡同里跑，仰着小脸说“小叔，以后我也要去北京”；想起曼玉高考落榜后，给他写信哭诉委屈，又在信末说“小叔放心，我去周城闯闯，肯定能活出样来”；想起他来周城探望时，曼玉拉着他的手，笑着说“等我站稳脚跟，就接爸妈来享福”。这些鲜活的片段，如今都成了扎进心口的针，让他对徐婉卿的恨意疯了似的滋长。

“她是我侄女从老家带出来的，我侄女好心给她地方住，她却恩将仇报，用刀捅死了她！”小叔父在周城的律师事务所里，红着眼眶拍了桌子，办公桌上曼玉的照片被震得晃了晃，照片里的曼玉穿着的确良衬衫，笑靥明媚，衬得他的悲愤更显沉重。他动用了在北京部委积攒的所有人脉，托关系找到办案机关的负责人，言辞恳切地要求“严惩凶手”，甚至私下给律师塞了厚礼，要让律师以“故意杀人罪”给婉卿定罪，“必须让她给曼玉偿命”。他的人脉和能量，像一块巨石，压得婉卿在狱中的处境越发艰难，也让这桩案子，成了周城司法系统那段时间的热议焦点。

看守所的号房依旧逼仄潮湿，墙角的霉斑又蔓延了几分，徐婉卿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自从曼玉的死讯传来，她就常常缩在硬板床的角落，盯着铁窗外那一方窄窄的天空发呆，小腹的坠痛也越来越频繁。那天清晨，她正扶着墙慢慢走动，想缓解腹中的不适，一阵尖锐的绞痛突然袭来，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灰扑扑的囚服，身子一软就跌在了地上。同号房的狱友慌忙喊来民警，她被紧急送往医院，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听着医生摇着头说出“孩子没保住”时，婉卿的世界彻底塌了。

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盯着自己依旧微隆却已没了胎动的小腹，眼泪无声地淌下来，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在看守所的这些日子，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撑下去的底气。她曾无数次摸着小腹，幻想过出去后带着孩子过日子的模样，哪怕日子清贫，哪怕一辈子抬不起头，只要孩子在，她就还有奔头。可如今，连这最后一点牵挂，也被彻底夺走了。

躺在病床上的漫漫长夜里，婉卿第一次开始彻头彻尾地反思这场悲剧。她想起从徐家庄出发的那天，她和曼玉攥着彼此的手，在拖拉机上望着塬外的天空，说“以后在周城，咱俩谁也不丢下谁”；想起凯迪的小屋里，曼玉把最后一块油饼掰给她，笑着说“你瘦，多吃点”；想起林卫国第一次上门，三人围在小方桌前啃红烧肉，曼玉还打趣说“婉卿，你这手艺以后能拴住男人的心”。那些曾经暖得发烫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

是从林卫国第一次偷偷给她塞奶糖，眼神却瞟向曼玉的时候？是从曼玉当着林卫国的面，说出“这房子是我小叔父买的”那句话的时候？是从她看见曼玉和林卫国在商场后巷的亲昵模样，心底滋生出嫉妒的时候？还是从曼玉把她的行李扔出楼道，彻底撕碎姐妹情谊的时候？

她忽然明白，这场悲剧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错。曼玉的骄纵、贪婪和骨子里的优越感，让她在城市的诱惑里迷失了本心；林卫国的懦弱、摇摆和对城市户口的执念，让他成了点燃矛盾的导火索；而她自己的偏执、敏感和被绝望逼出来的冲动，成了最终的夺命刀。再加上城乡差异下的人心失衡，八十年代浪潮里年轻人的欲望膨胀，还有那层薄薄的同乡情谊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才拧成了这根勒住所有人脖颈的绳，最终把曼玉拽进了黄泉，把她锁进了狱墙，把林卫国钉在了耻辱柱上，把两家人都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出院回看守所那天，周城又下起了小雨，和曼玉出事那天的雨一模一样，湿冷的风裹着雨丝，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婉卿走下警车，看着那扇熟悉的铁门缓缓打开，心里忽然没了恨，也没了悔，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要在这高墙之内，独自偿还这场青春欠下的债。

而墙外的人，也都在各自的歧路上，飘零无依。林卫国依旧往徐家庄跑，却始终没等来婉卿的只言片语；曼玉的小叔父回到北京的办公室，对着曼玉的照片长吁短叹，他的人脉最终没能撼动法律的公正；婉卿的父母在村里依旧抬不起头，只是每天黄昏，老两口都会并肩站在村口，朝着周城的方向望，望到天彻底黑透，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春风吹绿了塬上的草，吹开了村口老柿树的花苞，却吹不散这桩惨剧留下的阴霾，也吹不回那些曾经鲜活的、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第十章 周城空余梦

周城的夏末总带着股闷燥的热，法院的法槌落下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晒得打卷。徐婉卿穿着洗得发白的囚服，站在被告席上，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因系激情杀人且案发后有自首情节，加之被害人存在一定过错，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法槌“咚”的一声落定，她悬了许久的心反倒沉了下来。没有哭喊，也没有辩驳，只是缓缓抬起头，望了一眼旁听席。那里空落落的，曼玉的小叔父没来，林卫国没来，就连她的父母，也因受不了村里的指指点点，只托律师捎了句“好好改造”。法警上前带她离开时，她的脚步很稳，路过法庭大门，瞥见门外炽烈的阳光，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和曼玉在徐家庄塬上晒麦子的午后，也是这样晃眼的光，只是那时，风里都是麦香和自由的味道。

看守所的日子被切割成规整的碎片，出操、劳动、学习，三点一线。婉卿主动申请了监狱里的图书室管理员岗位，每日整理书籍的间隙，便捧着书读。从《罪与罚》到《平凡的世界》，从法律条文到乡土文学，那些铅字像清泉，慢慢浇熄了她心底的戾气。她还找管教要了纸笔，开始在昏黄的灯下写东西，起初是零碎的忏悔，后来慢慢梳理起从徐家庄到周城的日子，写两人挤在拖拉机后斗的憧憬，写凯迪小屋的油饼香气，写林卫国上门时的热络，也写那场雨夜的争执和刺出尖刀的瞬间。笔尖划过纸面，那些尘封的记忆和罪孽被一一摊开，她在文字里一遍遍叩问自己，也在文字里一点点赎罪。

十五年的时光，像渭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走。监狱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周城的高楼越建越多，凯迪片区的红砖楼被新的商品房包围，徐家庄的土路修成了柏油路，只有塬上的老柿树，还守着旧日模样。

林卫国终究还是留在了宝鸡，他后来娶了机械厂的一个女工，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平淡安稳。只是没人知道，他床头柜的抽屉里，始终锁着一枚生锈的银戒指，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婉卿、曼玉在渭河滩的合影，三人都笑得灿烂。每逢徐曼玉的忌日，他都会独自去渭河滩走一趟，对着河水抽烟，烟圈散在风里，像散不去的愧疚。他从没敢跟妻子提起过去的事，可午夜梦回，总还是会撞见徐曼玉染血的毛衣，和婉卿空洞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徐家庄的两户人家，彻底成了陌路。徐曼玉的父母在她下葬后没几年，就跟着小叔父去了北京，老院子荒了，院墙塌了大半，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婉卿的父母守着老屋，却也熬垮了身子，父亲先一步走了，母亲的眼睛也哭瞎了，靠着邻里接济度日。偶尔有村人提起当年的事，也只是叹口气，说一句“都是命”，再没人愿意多提。

二零零八年的秋天，徐婉卿刑满释放。走出监狱大门时，风裹着渭水的潮气吹过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十五年的光阴，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温婉的眉眼，只剩下洗不尽的沧桑。她没回徐家庄，兜里揣着监狱给的路费，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凯迪片区。

街景早已认不出，旧日的红砖楼还在，却斑驳得像个迟暮的老人，被周围崭新的高楼衬得格外突兀。她站在街角，望着三楼西户的窗户，那里的窗帘换了新的花色，阳台上晾着陌生的衣物，再也没有徐曼玉织毛衣的身影，也没有她和林卫国争执的痕迹。

一辆自行车从身边驶过，叮铃的车铃声惊了她的神，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当年林卫国上门时的车铃，听见了徐曼玉在屋里喊她“婉卿，快来吃红烧肉”，听见了雨夜的争吵和那声刺破寂静的“噗”响。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她的脚边。她抬手摸了摸眼角，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片。远处的商场传来熟悉的邓丽君的歌声，还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只是再没人会和她一起，在小屋里跟着哼唱。

周城的风还在吹，吹过了十五年的狱墙，吹过了泛黄的青春，吹过了所有爱恨嗔痴，最终只留下一场空梦，散落在渭河的涛声里，无人问津。

这场裹挟着青春憧憬与血色遗憾的悲剧，也为世人敲响了多重警钟。它警示着世人，面对情感纠葛时，切不可被嫉妒与冲动裹挟心智，一时的意气用事，不仅会毁掉自己的人生，更会碾碎数个家庭的安稳；它也告诫着每一个奔赴异乡的追梦者，在时代浪潮中逐梦的同时，要守住道德与法律的底线，莫让欲望与执念吞噬本心；而林卫国的半生愧疚，徐家庄两户人家的陌路沧桑，更是印证了漠视情感边界、逃避责任的代价，会成为一代人乃至数代人难以磨灭的枷锁。岁月流转，渭水依旧，唯有守住内心的清明与底线，才能让异乡的梦不沦为一场无法回头的空幻悲剧。

后记

搁笔之时，恰逢陈仓深冬，望着窗外残雪堆墙，寒鸦啼树的萧瑟景致，笔下的悲欢忽然便与这词中意境缠在了一处，渭水的风也似从纸页间呼啸而出，拂过徐家庄的老柿树，漫过凯迪片区的旧楼。

那栋旧楼仍在，却早不见昔时容。犹记徐曼玉与徐婉卿初到宝鸡，曾在小屋灯前分饼，就着油香谈过未来的模样，谁曾想世事翻覆，竟落得生死西东的结局。后来狱中岁月，婉卿指尖划过的尘埃里，那些年少时的遗簪断钏，终究都化作了寂寥风，吹散了所有天真憧憬。

堪悲，春去也，十八年的明媚春光，被牢墙锁梦，冷月囚栊碾得粉碎。只剩林卫国半生茕茕，对着渭河的水、泛黄的照片对影成忡，把愧疚埋进了岁岁年年的烟圈里。徐家庄的老院荒了，故里荒坟草长，曼玉双亲远赴京城，婉卿家翁已故、慈母泪眼成慵，曾经的“徐门双姝”，最终只留给故土一片沉寂。

合卷时，天边斜阳正落，遥想词末斜阳外，孤鸿没处的苍茫，忽然便懂了，这故事里的爱恨嗔痴、挣扎求索，到头来不过是万事总成空。创作这段过往，原是想借这一场碎玉之殇，叩问逐梦路上的本心与底线，愿每个行路之人，都能护住心底的清明，莫让他乡梦，终成断肠局。

满庭芳·碎玉殇

残雪堆墙，寒鸦啼树，陈仓又近深冬。

旧楼仍在，不见昔时容。曾共灯前分饼，到此际、生死西东。尘埃里，遗簪断钏，都作寂寥风。

堪悲，春去也，牢墙锁梦，冷月囚栊。

剩卫国茕茕，对影成忡。故里荒坟草长，老双亲、泪眼成慵。斜阳外，孤鸿没处，万事总成空。

【作家简介】

徐晓鋒，笔名：金文丰，中共党员。《中文月报》签约作家、中国诗人作家档案库官网认证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渭滨区作家协会会员、岐山籍作家；大中华诗词论坛著名栏目首席顾问；在《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赋诗大赛中被授予杰出诗人称号。在《中国好文章》大赛中被授予＂文化摆渡人＂称号。大部分作品在宝鸡作家、宝鸡文学网收录刊登，部分精华作品被中国诗界收录；出版有诗词专辑《一壶诗梦》上下卷；中篇言情小说《早谢的花蕾》，长篇历史小说《马帮赤影》、《烽火铸魂》；励志小说《龙凤飞舞》和言情小说《风雨港湾》已经完稿。十多部精华短篇小说被《中文月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