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日记——屠杀者的梦

宁静

<p class="ql-block">我曾以为自己只是个过客,在戈壁的风沙里穿行,像一粒无人注意的石子。可那天,我举起了枪。一只鹅喉羚跃入视野,金黄的阳光洒在它纤细的腿上,它还没来得及奔跑,就倒下了。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我把它藏进记忆的裂缝,像掩埋一桩不愿提起的旧事。可它的影子,总在秋风起时,从枯叶下爬出来。</p> <p class="ql-block">那天它正站在戈壁的斜坡上,头微微扬起,仿佛在嗅春天的气息。它还那么年轻,或许刚交配,或许正准备孕育生命。枪声一响,它像被抽去筋骨般跪下,又缓缓倒地。我走近时,它的眼睛还睁着,映着天空的蓝。我忽然想起,有人说过,动物死前会看见它们一生走过的路。我不知道它看见了什么,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的夜晚再也没安静过。</p> <p class="ql-block">我开始回避所有直视的目光——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猫在巷口看我,我会心慌;麻雀停在窗台,我竟觉得那是它的灵魂在回望。深夜,我常惊醒,听见风里有蹄声,轻轻敲打着地面,越来越近。我蜷缩在床角,像被审判的囚徒。我杀的只是它吗?还是也杀死了自己心里最后一丝安宁?</p> <p class="ql-block">我曾爱读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羡慕他笔下那自由的旷野与豪迈的枪声。如今我却怕翻开书页,怕看见那些描写猎杀的段落,像照镜子般映出我的嘴脸。海明威说枪是男人的浪漫,可我的枪管里,只流出悔恨。我开始怀疑,所有关于狩猎的文学,是否都是为罪恶披上的诗意外衣?</p> <p class="ql-block">我不止杀过它。麻雀被我用石子打落,乌鸦被我吓飞撞树,流浪猫在我脚下哀鸣着跑开,我却无动于衷。甚至那个女孩……不,我不愿提。我目睹太多死亡,也制造太多沉默。它们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越堆越高,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梦见它们站成一排,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p> <p class="ql-block">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法律健全,道德高悬,可谁来审判我?谁又愿意听一个老猎人的忏悔?我活在无人责备的世界里,反而更痛苦。没有惩罚,就没有救赎。我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时间里,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罪,走不出那片戈壁。</p> <p class="ql-block">昨夜我又梦见它。它走在T台上,不是动物,而是一位模特,穿着银白色的长裙,胸口却裂开一道深红的伤口,血缓缓渗出。它走得很美,头抬得很高,仿佛在向世界宣告:我还活着。可那伤口,分明写着我的名字。我站在台下,想喊,却发不出声。</p> <p class="ql-block">它突然回头,对我笑了。那笑容不像怨恨,倒像怜悯。它说:“我从来就不是死亡者。”然后转身走入光里,裙摆如风中落叶。我愣在原地,泪水滚烫。原来它早已超越生死,而我,却被困在杀戮的梦里,走不出来。</p> <p class="ql-block">我仰天大哭,捶打着胸口,像要把那颗沾血的心挖出来。可哭声惊不醒沉睡的戈壁,也唤不回那只鹅喉羚。我忽然明白,所有人也都不是真正的“死亡者”——他们活着,却麻木;他们行走,却如幽灵。我们都在自己的梦里受审,只是多数人选择装睡。</p> <p class="ql-block">我开始注意到身边的人。他们眼神闪烁,脚步匆匆,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人对一只飞过的鸽子露出诡异的笑,有人踢开挡路的猫像踢开一块石头。我终于明白:这世界,人人都是潜在的屠杀者。我们用冷漠、贪婪、暴力,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次次开枪。</p> <p class="ql-block">那晚我看见它再次出现,披着一张羊皮,缓缓走上银幕。人们围坐着,目瞪口呆,像在看一场奇观电影。它不悲不怒,只是静静走过,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银幕熄灭后,所有人都沉默了。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整个世界的忏悔。</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发现自己头上长出了角——尖锐、弯曲,像那只鹅喉羚的角。我照镜子时不再害怕,反而笑了。枪声一响,泪水两行。我终于懂了:我不是在猎杀它,我是在猎杀自己。而它,从未真正死去。它活在我的梦里,活在我的血中,活成我无法摆脱的良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