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记忆里最深的冬,都蜷在那件棉袄的马蹄形袖口里。</p><p class="ql-block"> 每年霜降一过,母亲就会翻开木柜,抱出那件藏青色的棉袄。它其实很旧了,袖口磨出了毛边,但母亲总要细细检查,用同色的线把开缝处一针针抿好。“今年的风硬,得加层棉。”她说着,从柜子里取出新弹的棉花。</p> <p class="ql-block"> 煤油灯下,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很大,很柔和。她拆开袖口的里衬,露出已经板结的旧棉芯。那些棉花陪伴了我许多个冬天,吸饱了体温和时光,变得沉甸甸的。母亲用指甲一点点将它们剥离,动作轻得像在整理羽毛。</p> <p class="ql-block"> 新棉花是雪白的,蓬松的,带着阳光的味道。母亲撕下一片,对着光抖开,棉絮在灯光里纷飞,有几粒停在她的鬓角。她把棉花铺在袖管里,不是简单地塞满,而是沿着手臂的弧度,在虎口、腕骨处堆得厚些,在手背处薄些——那是她观察我写字姿势后琢磨出的“阵法”。</p> <p class="ql-block"> 针线开始游走。顶针抵着针鼻,穿过厚厚的棉层,发出“噗、噗”的轻响。母亲的食指被针顶得发白,线却走得笔直。她抿着嘴唇,眼睛离布料很近,睫毛几乎要扫到棉花。有时针脚歪了半点,她一定拆了重来。“妈,不用这么仔细,反正在里面。”我说。她摇头:“针脚不齐,棉花会跑。”</p> <p class="ql-block"> 深夜,我偶尔醒来,灯还亮着。母亲还在缝,灯把她的侧影镀上金边。她缝一会儿,就把袖口贴在脸上试试温度,然后继续。那个姿势,像是要把自己的体温也缝进去。</p><p class="ql-block"> 棉袄终于做好了。我穿上它,袖口果然如马蹄内侧般圆润厚实,把整只手呵护得妥帖。更奇妙的是,无论我的手怎么动,棉花都服服帖帖地包裹着,既不会堆到手背,也不会滑到手心——那是母亲试验了无数次才找到的平衡。</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穿过很多件冬衣,羽绒的轻薄,羊绒的柔软,可没有一件的袖口是马蹄形的。商场里所有衣服的袖口都设计得利落潇洒,它们只负责美观,不负责把整只手拥进怀里。</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母亲的手开始抖了,再也捏不住针。她把棉袄交给我时,忽然说:“其实该换个新里子了。”我接过棉袄,第一次发现它原来这样重——那些年的棉絮,那些深夜的灯光,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都沉淀在里面了。</p> <p class="ql-block"> 现在,这件棉袄挂在我的衣柜里。我偶尔会摸摸它的袖口,那马蹄形的弧度里,还蓄着母亲手掌的温度。在所有的温暖都追求轻薄的年代,我终于懂得——最深的暖意,往往藏在最笨拙的针脚里,藏在那些不厌其烦的、要把你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絮叨里。</p><p class="ql-block"> 母亲老了,而她的爱,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形状——那是马蹄袖的形状,永远张开着,永远准备着,要把你冰凉的手,捂进她一生的温度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