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故事：细梅

芙蓉婉儿

　　青州府有民女唤作沈细梅，生得眉目娟秀，性沉静，少言笑，却有七窍玲珑心。其父沈老秀才，落魄半生，唯教女读书识字，细梅竟过目不忘，诸子百家略通一二，针黹女红亦精巧，乡里皆称贤。

及笄之年，细梅嫁与同郡书生顾城之。顾生家道中落，却温文尔雅，颇有才名。新婚燕尔，二人相敬如宾，常于灯下共读，其乐融融。细梅持家有道，布衣蔬食，亦能打理得井井有条。顾生醉心科举，不问生计，细梅从无半句怨言，唯默默操持，以解夫君后顾之忧。

逾年，细梅诞下一子，取名顾盼。顾盼三岁时，顾生赴省城乡试，竟一举得中举人。喜讯传来，沈家与顾家皆大喜，细梅却淡淡道：“功名乃身外之物，夫君当戒骄戒躁，更需潜心学问，不可耽于虚名。”顾生彼时意气风发，哪里听得进此言，只当细梅是妇人之见。

中举之后，顾生往来皆是官场中人，渐染浮华之气。他先是置良田，后又建宅院，出门必乘高车，衣着必着绸缎。细梅屡劝，顾生只笑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岂能久困蓬蒿？我如今略有薄名，当结交权贵，为日后入仕铺路。”细梅见他心意已决，遂不再言，只是愈发勤俭，将家中余钱暗暗存起，又悄悄为顾盼延请名师，教他读书做人。

又三年，顾生入京会试，却名落孙山。他心有不甘，滞留京城，遍访权贵之门，欲求举荐。为打通关节，他挥金如土，将家中积蓄挥霍一空，甚至不惜借贷。细梅得知消息，遣人送信，言家中已无余粮，幼子尚幼，劝他速速归家。顾生恼羞成怒，回信斥责细梅目光短浅，断他前程。

未几，顾生借贷之事败露，债主登门索债，顾家宅院被查封，良田被变卖，一时间，从钟鸣鼎食之家沦为一无所有。顾生仓皇归乡，见家徒四壁，细梅布衣荆钗，正领着顾盼在院中拾柴，不禁羞愧难当，竟一病不起。

细梅衣不解带，日夜照料。顾生躺在病榻上，见细梅憔悴之容，悔恨交加，泣道：“悔不听卿之言，落得如此下场！我如今身败名裂，苟活于世，有何颜面见妻儿？”细梅拭去他眼角的泪，温言道：“夫君何出此言？人生起落，本是常事。只要你改过自新，我们母子愿陪你从头再来。”

顾生叹道：“谈何容易？我如今百病缠身，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养家糊口？”细梅道：“夫君不必忧虑，我这些年悄悄存下些银钱，虽不多，却足以度日。再者，我自幼学得女红，可绣些锦缎售卖，盼儿亦聪慧，日后定能成才。”说罢，从箱底取出一个布包，里面竟是数十两纹银，还有几匹上好的绸缎。

顾生见此，大为震动，哽咽道：“卿竟有如此远见，是我辜负了你。”自此之后，顾生洗心革面，不再妄想功名，每日与细梅耕读相伴，教顾盼读书写字。闲暇时，顾生便与细梅漫步田间，看稻浪翻滚，听鸟语蝉鸣，竟觉比官场应酬快活百倍。

一日薄暮，雨过天晴，天边漾出一抹胭脂色，转瞬便敛了去。夜幕垂落，一轮皓月悬于中天，清辉遍洒，院中的老桂树落了满地碎金。细梅收了针线笸箩，顾城之亦搁下手中书卷，二人取了一坛尘封的米酒，摆上两碟小菜，在桂树下对坐。

酒过三巡，顾城之望着细梅，月光映在她鬓边的碎发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竟比初见时更添了几分温婉。他执起细梅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因操持家务磨出的薄茧，心头一热，眼眶便湿了：“往日我糊涂，累你受了这般多的苦。”细梅轻轻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眉目间皆是温柔：“夫君知错能改，便是最好的，何谈受苦。”

夜风拂过，桂花香漫了满身。顾城之揽过细梅的肩，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她肩头纤细，却似有千钧之力，撑住了他倾覆的人生。细梅侧脸贴在他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墨香与淡淡的酒香。月色如水，淌过二人相依的身影，桂花瓣簌簌落下，沾了她的发梢，拂了他的衣襟。他低头，唇瓣轻轻落在她的额角，细梅微微阖眼，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此后，这般月下相伴的时光便多了起来，或是闲话家常，或是静听虫鸣，无需多言，已是岁月静好。

顾盼幼时，便见父母耕读传家，耳濡目染，竟也爱捧一卷书，蹲在田埂边看。细梅教子，从不在严词厉色，只在潜移默化间立品行。

一日，顾盼从学堂归来，袖中藏了一块桂花糕，神色慌张。细梅见了，不恼不怒，只将他唤至身边，温声问缘由。顾盼支吾半晌，才道是同窗所赠，见那糕香甜，便藏了回来，想与父母分食。细梅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念着爹娘，是孝。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平白受赠，总要记着回礼才是。”说罢，取了自家晒的梅干，用绵纸包好，教他明日带去，赠予同窗。又道：“读书，先读礼，再读义，而后读才。无德无行，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过是枉然。”

顾盼十岁那年，邻村有孩童偷了他家田里的番薯，被顾城之撞见，那孩童吓得涕泗横流。顾城之正要斥责，细梅却上前拦住，反取了几个饱满的番薯，塞到那孩童怀里，道：“想来是家中无粮了，拿去吃吧。”待孩童走后，顾盼不解，细梅便对他说：“穷人家的孩子，非是顽劣，只是迫于生计。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日后你若得志，当怜贫惜弱，莫要忘了今日所见。”

顾盼将母亲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读书愈发勤勉，待人愈发谦和。他笔下的文章，不单有锦绣辞藻，更有一颗体恤民生的仁心，乡邻见了，皆赞是细梅教得好。

顾盼长到十六岁，已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承袭父母之才，下笔成章，名动乡里。是年乡试，顾盼一举夺魁，消息传来，顾家再次门庭若市。这一次，顾生却淡然处之，对顾盼道：“功名如浮云，唯存仁心，方得始终。你当学你母亲，沉稳内敛，心怀丘壑。”顾盼谨记父训，入京会试，又高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之职。

顾盼欲接父母入京享清福，细梅却摇头道：“故土难离，我与你父亲在此耕田读书，足矣。”顾盼无奈，只得遵从母意，每逢休沐，便归家探望。

数年后，顾生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二。细梅独坐窗前，翻看昔日与顾生共读的诗书，眼中虽有泪光，却神色安详。又过十载，细梅寿终正寝，享年八十。顾盼辞官归乡，为父母守孝三年，此后便在乡里办学堂，教贫苦子弟读书。

学堂就设在顾家老宅的西厢房，桌椅皆是顾盼亲手修整，笔墨纸砚也多是他自掏腰包购置。来读书的孩童，有衣衫褴褛的农家子，有调皮捣蛋的顽童，顾盼皆一视同仁，待他们如亲弟。

一日，学堂里最是顽皮的王小二，竟偷偷拔了学堂后园的月季花，想簪在发间捉弄同窗。顾盼撞见了，并未斥责，只将那株月季移栽到瓦盆里，带着王小二去了细梅的坟前。他指着坟头新生的艾草，轻声道：“这株月季，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她曾说，花草有灵，亦知悲欢，折其一枝，便损其生机。”王小二望着坟前的石碑，脸颊涨得通红，垂头道：“先生，我知错了。”顾盼摸了摸他的头，递过花锄：“既知错，便将它好生养着，待花开时，来与我母亲说说话。”

自那以后，王小二竟收敛了顽劣性子，每日晨起便去照看那盆月季，读书也愈发用心。

又有一回，天降大雪，学堂的屋顶漏了雪沫子，寒风吹得孩童们瑟瑟发抖。顾盼便领着一众学生，搬来稻草和泥，一同修补屋顶。孩童们年纪小，手脚笨拙，竟将泥浆抹了满脸，活脱脱成了戏台上的花脸。顾盼看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模样，恍惚间竟看见幼时的自己，正蹲在田埂上，看父母并肩耕读。

雪停时，屋顶已修补妥当，夕阳斜斜照进来，映得满室金黄。孩童们围坐一堂，朗声诵读，书声朗朗，竟穿透了薄薄的窗纸，飘满了整个村庄。

乡里人都说，顾家的家风，是细梅传下来的，那书声里，藏着她的仁心，藏着她的智慧，藏着一代又一代的温厚与良善。

异史氏曰：“世人皆慕功名，趋之若鹜，殊不知繁华过后，皆是空幻。细梅一介闺阁女子，却能看透世事，于困厄之中坚守本心，于浮华之时保持清醒，非大智慧不能及也。所谓‘家有贤妻，胜过良田万顷’，诚不我欺。彼顾生之幸，亦在于迷途知返，得与贤妻相守一生。人生在世，富贵如过眼云烟，唯有情真意切，方能不负此生。而那薪火相传的仁善家风，才是留给后人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