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法 赏音乐·6

康乐祥圣

夏日的午后，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蝉静静地伏在树干上，翅膀微微张开，仿佛在聆听风的低语。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摊开宣纸，提笔临摹虞世南的《蝉》。墨香淡淡，与树影斑驳交织，竟让我恍惚间听见了千年前那一声清响——“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这首五言绝句，短短二十字，却如清泉流淌，洗尽尘嚣。我一边默诵，一边在心中勾勒它的笔意：楷书宜端正而不失灵动，正如蝉饮清露，姿态清雅；行笔要沉稳有力，似那声音自高处传来，不借秋风，自有远韵。书法与诗，本就同源，一个以墨写神，一个以言寄志。

写到“居高声自远”时，我不由停笔思索。这不仅是蝉的写照，更是士人立身处世的信念。虞世南一生历经三朝，沉静好学，直言敢谏，终成“五绝”之誉。他的字，如其人，温润中见风骨，看似柔和，实则刚劲。我试着将这份气度融入笔锋，起笔含蓄，收笔果断，仿佛每一划都在与古人对话。

窗外的蝉鸣渐起，一声接一声，竟像是为我的书写打着节拍。我换了一张宣纸，改用竖式书写，仿古法自右向左，墨迹在纸上缓缓铺展。金色的字在黄底纸上显得格外庄重，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时光深处浮出的印记。这一刻，书法不再是技艺，而是一种修行，一种与自然、与历史共鸣的方式。

诗以简驭繁，蝉以声明志。虞世南借一只小小的蝉，道出了君子不依外物、自持高洁的品格。而我在临帖之际，也渐渐明白：写字如做人，不必喧哗，不必攀附，只要立得稳、站得正，声音自然能传得远。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哲思？笔下的每一个字，都该有它的立场和呼吸。

装裱好的作品挂在书房墙上，橙色的宣纸衬着工整的墨字，像一幅静默的乐章。我泡了一杯清茶，坐在灯下凝视它。那“非是藉秋风”五字尤其醒目，仿佛在提醒我：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靠外力推动，而是源于内心的坚定。书法如此，人生亦然。

初唐的月光曾照过虞世南伏案执笔的身影，如今也洒在我这方寸书桌之上。千年流转，诗未老，字未枯，蝉声依旧在树梢回荡。我轻声吟诵，仿佛看见那位沉静的文臣，在秦王府中与房玄龄论道，在弘文馆里校理典籍，笔下流出的不只是文章，更是一个时代的风骨。

他生于南朝末年，历经隋唐更迭，却始终守着一份文人的清正。官至秘书监，封永兴县公，世人称“虞永兴”，但他最令人敬重的，不是地位，而是那“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五绝兼备的修养。他的《蝉》，看似咏物，实则是自我精神的投射——清露为饮，疏桐为栖，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

我放下茶杯，再次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垂緌饮清露”。这一次，我不再拘泥于形似，而是试图写出那种气韵。笔尖微顿，如蝉翼轻颤；行笔流畅，似流响穿林。音乐有节奏，书法亦有律动。如果说古琴的《流水》是以音符绘江河，那么《蝉》这首诗，便是以文字奏响了一曲清越的高士之音。

金色的字在深棕木纹背景上熠熠生辉，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灵魂。我将这幅新作放入画框，与前几幅并列悬挂。它们风格各异，有的庄重，有的洒脱，但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对美的追求，对精神高度的向往。书法不是重复古人，而是在临摹中寻找自己的声音。

虞世南八十一岁辞世，李世民痛惜不已，称他“博学善文，尤工书法”。可在我心中，他更像是一位用笔墨谱曲的诗人。每一个字，都是一段旋律；每一首诗，都是一阕古调。当我们临写《蝉》时，不只是在练字，更是在聆听一首跨越千年的清音。

夜深了，院中蝉声渐歇，唯有灯下墨迹未干。我望着墙上那一幅幅《蝉》的书法作品，忽然觉得，它们就像不同的乐器，各自奏着同一主题的变奏曲——有的雄浑，有的清丽，有的含蓄，有的奔放。而我，正在这场无声的合奏中，慢慢学会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唱出内心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我翻开教材，看到《蝉》诗旁配着一幅插画：蝉栖枝头，桃花轻绽，绿叶摇曳。拼音与译文静静躺在下方，像是为初学者打开的一扇门。我想，孩子们读这首诗时，若能同时听一段古筝曲，再亲手写几个字，或许就能感受到：语文不只是背诵，书法也不只是临帖，它们是可以听见、可以触摸的生命体验。

于是我在课堂上放了一段古琴曲《秋蝉》，让学生们一边听，一边书写这首诗。有人写得工整，有人写得稚拙，但每一笔都带着专注。那一刻，教室里没有喧闹，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琴音交织成一片宁静的林间晨光。

蝉的生命短暂，却用尽全力歌唱；书法的练习漫长，却值得一生追寻。我们学书法，不只是为了写出好看的字，更是为了在一笔一画中，沉淀心性，听见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就像虞世南笔下的那只蝉，不靠风，也能让声音传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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