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的另一端★当法庭成为“数字鸿沟”的延伸战场

蔡加祥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镌刻在法院门楣上的庄严承诺，是无数人心中对正义最朴素的向往。它描绘了一幅理想图景：在神圣的法庭之上，无论贫富、贵贱、学识高低，每一位当事人都应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拥有同等的机会去陈述、去质证、去赢得属于自己的公正。

然而，当我们推开法院那扇厚重的大门，这幅理想图景却在第一道关卡前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一道无形的“数字鸿沟”，正以一种看似合理的方式，将当事人与代理律师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让“平等”二字在现实的土壤中，显得步履维艰。

一道安检门，两种“通行证”

故事，从踏入法院的那一刻开始。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法院的安检门如同一个严苛的“结界”。手机、电脑、智能手表，这些在21世纪如同“第二生命”的数字工具，被无情地挡在门外，锁进冰冷的储物柜。他们被要求以一种近乎“返璞归真”的状态，赤手空拳地走进决定自己命运的审判庭。他们或许怀揣着一叠厚厚的纸质材料，但在瞬息万变的庭审中，这些静态的文字往往显得苍白无力。

与此同时，持有律师执业证的代理人，则能昂首阔步地走过那条备受瞩目的“绿色通道”。他们的公文包里，不仅有卷宗，更有连接着整个数字世界的“武器库”——运行着专业法律数据库的笔记本电脑、可以随时上网查证的智能手机、用于展示关键证据的平板电脑。

这并非简单的“便利”与否的问题，而是一场从起点就已拉开的“军备竞赛”。当庭审的战鼓敲响，一方手握“信息时代”的精良装备，另一方却仿佛退回到了“纸质时代”的冷兵器战场。这道小小的安检门，隔开的不仅是物品，更是信息获取与利用的权利，是诉讼能力的巨大落差。

天平的失衡：数字时代的“庭审失语症”

这种“进门即不平等”的现象，在庭审中会演变成三个层面的实质性不公，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担忧的“庭审失语症”。

1. 表达能力的悬殊对决：从“弹药充足”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庭审中，对方律师通过电脑屏幕，清晰地展示着一份最高法院的指导案例，逐条逐句地分析其裁判要旨，并将其与本案事实精准对应，逻辑严密，无可辩驳。而你，作为一名普通当事人，虽然依稀记得有类似的规定，但苦于无法即时检索，只能涨红了脸，反复强调“我记得法律不是这么说的”，却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记忆。

律师可以随时调取最新的法律法规、查阅同类案件的海量判决、甚至实时展示一段网络视频作为证据。他们的发言，如行云流水，有根有据。而普通人，仅凭记忆和有限的纸质文件，在面对这种“信息轰炸”时，往往大脑一片空白，词不达意，原本清晰的思路也被打乱。这种表达上的弱势，直接削弱了其主张的说服力，让法官难以全面、准确地感知其诉求的合理性。

2. 事实查明的“数字壁垒”：当关键证据“藏”在网络深处

现代社会，我们的生活轨迹、交易行为、情感纠葛，无不留下数字印记。一个微信聊天记录、一笔支付宝转账、一条微博评论、一份电商平台的购买页面……这些都可能是决定案件走向的“压舱石”。

然而，当这些关键证据需要当庭核实其真实性、完整性或最新状态时，不平等的局面再次凸显。律师可以轻松地打开手机，登录相应App，向法庭展示原始记录，甚至可以当庭演示操作流程。而被剥夺了电子设备使用权的当事人，却只能“口说无凭”。即便申请法庭予以核实，也往往因程序繁琐、耗时较长而打断庭审节奏，甚至可能因法官工作繁忙而被搁置。

更令人无奈的是，许多证据具有时效性。例如，某个网站上的产品宣传页面，可能在庭审后就被商家修改。如果当事人无法在庭审当时将其固定下来，其主张便可能永远失去了最直接的证据支持。这道“数字壁垒”，让许多本应被查明的事实，湮没在了信息的迷雾之中。

3. 心理层面的“隐形压制”：从参与者到旁观者

比能力上的劣势更具杀伤力的，是心理上的挫败感。当一方代理人在法庭上自信从容地敲击键盘、滑动屏幕，享受着技术带来的便捷与掌控感时，另一方当事人却只能枯坐在那里，像一个被剥夺了发言权的观众。

这种强烈的对比，会极大地削弱当事人的程序参与感和心理优势。他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技不如人”，自己的声音无足轻重，甚至会开始怀疑这个审判程序本身是否真的公平。这种对司法公信力的隐性侵蚀，其危害远比一两个案件的胜负更为深远。当一个公民带着对法律的信仰走进法院，却带着“输在了起跑线上”的愤懑离开时，受到伤害的，是整个法治的根基。

重塑天平：让技术为正义“赋能”，而非“设限”

解决这一问题，并非要废除必要的法庭秩序和安全保障，而是要在“安全”与“公正”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让技术真正成为实现正义的工具，而非制造不公的门槛。为此，我们提出三点具体建议：

第一，松绑“工具禁令”，让当事人“武装”起来。

建议法院修订安检规则，明确允许当事人及其公民代理人在出示有效身份证件并进行登记后，将手机等电子设备带入法庭，但必须设置为关机或静音状态。在庭审过程中，经审判长许可，当事人可以在质证、辩论等环节，为了核实与案件直接相关的公开信息（如政府官网数据、裁判文书网案例、企业信用信息等）而临时使用设备。同时，应通过技术手段（如信号屏蔽）或明确的法律后果，严禁任何形式的庭审录音、录像、拍照及无关通讯，确保庭审秩序不受干扰。

第二，建立“公共信息站”，为“数字弱势群体”兜底。

考虑到部分当事人（尤其是老年人）可能不擅长使用智能设备，或因各种原因不便携带，法院可以在诉讼服务中心、法庭候审区等位置，设立“公共信息查询终端”。这些终端可以像图书馆的检索电脑一样，预装常用的法律数据库、政府公开信息平台等，并由导诉员、法警或书记员提供必要的操作指导。这不仅是对当事人权利的保障，更是司法为民、提供便利诉讼服务的直接体现。

第三，更新“程序理念”，将“信息使用权”确认为基本诉讼权利。

建议在《人民法院法庭规则》或相关司法解释中，明确将“在庭审中合理使用信息工具以辅助诉讼”视为当事人的一项基本诉讼权利。法院的管理规定，应以保障而非限制这项权利为出发点。除非当事人的使用行为确实、直接地妨碍了庭审秩序（如大声通话、恶意操作等），并经合议庭当庭裁定，否则不得随意剥夺。安全与秩序的价值，不应凌驾于查明事实、保障当事人平等诉讼权利这一更高价值之上。

让平等的阳光，照亮庭审的每一个角落

司法的公正，不应仅仅体现在最终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判决书中，更应渗透在从立案到庭审的每一个细节里，体现在当事人感受到的每一次程序对待中。当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无法当庭调出那份至关重要的银行流水而满眼无助时；当一位辛苦讨薪的农民工，眼睁睁看着对方律师用他看不懂的图表和案例将自己驳得体无完肤时，我们所追求的“正义”，就打了折扣。

我们呼吁，各级法院能够以更开放、更自信、更人性化的姿态，审视并改革当前的庭审管理模式。打破那道横亘在当事人与律师之间的无形壁垒，拆掉那堵阻碍信息流通的“数字高墙”。

让每一位走进法庭的公民，无论他是否穿着昂贵的西装，是否能言善辩，都能手持平等的“武器”，站在平等的位置上，理直气壮地讲述自己的故事，捍卫自己的权利。

唯有如此，“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不再是一句高悬的口号，而是每一个普通人都能真切触摸到的、温暖而坚实的司法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