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黄河故道的沙尘裹挟着北方的寒意，在熙宁七年（1074）的寒冬席卷密州城。新上任的知州苏轼站在破败的衙门前，官袍下摆早已被霜雪浸透，露出粗糙的麻布内衬。他望着城墙外枯槁的树枝在铅灰色天空中划出的裂痕，恍惚间竟与案几上堆积的盗贼名册重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东武古瘠土，风俗犹近淳。"他在给杭州故交的信中如此写道。与记忆中钱塘江畔"灯火如霜照画船"的盛景相比，密州的元宵节只有几个老农在社庙前敲打着褪色的牛皮鼓，箫声呜咽如同这座凋敝城池的叹息。衙役呈上的账簿显示，去年蝗灾过后，百姓用蒿草包裹虫尸堆满了官道，绵延二百余里，宛如一条诡异的死亡之链。</p><p class="ql-block"> 厨房飘来苦涩的气息。通判李邦直掀开陶甑，露出青黑色的杞菊粥——这是知州大人近日的主食。苏轼却拈起一片菊瓣，就着摇曳的烛光细细端详："此物明目，况腹中贮书万轴乎？"翌日清晨，当值的差役发现他伏案而眠，砚台边摊着未完稿的《后杞菊赋》，"人生一世，如屈伸肘"的墨迹被衣袖蹭花，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蓝，恰似命运的注解。</p> <p class="ql-block"> 城墙西北角的土台始建于北魏永平年间，夯土被岁月冲刷出蜂窝状的孔洞，如同老者残缺的牙齿。苏轼初次登临此台时，荒草间惊起的鹌鹑撞翻了随从手中的酒壶。他却仰天大笑，声震林樾："此禽知我囊中羞涩！"说罢解下鱼袋掷于地上："取此沽酒，与诸君共饮！"</p><p class="ql-block"> 修葺工程始于一场奇特的仪式。苏轼命人取来潍水之滨的淤土、常山脚下的红壤、马耳峰巅的冻土，与糯米浆混合成新夯土。工匠们窃窃私语，说这位大人每砌三层砖就要诵读半阕《道德经》，有时还会在砖缝间夹入写着诗句的桑皮纸。某个暴雨之夜，暂歇的民工看见他独自在未完工的台阶上徘徊，蓑衣下露出《超然台记》的草稿，被雨水晕开的"凡物皆有可观……吾安往而不乐？"在闪电照耀下忽明忽暗。</p><p class="ql-block"> 台名来历更显玄妙。当苏辙依据"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提议命名时，苏轼正在城南焚烧蝗虫尸骸。黑烟腾空之际，他突然将青铜酒爵高举过头，爵中浊酒映着火光如同熔金："超然者，非离尘世，而在烟火中见青天也！"次日清晨，人们发现台基西北角嵌着一块奇石，凹凸表面天然形成老子骑牛图——原是他在常山祈雨时，于溪涧中偶得的青石。</p> <p class="ql-block"> 竣工后的超然台成为密州的"精神瞭望塔"，苏轼在此演绎出一整套令人惊叹的生活哲学。</p><p class="ql-block"> 每日寅时，仆役便要用雩泉活水烹煮杞菊。苏轼专用那只缺角的粗陶碗，佐以盐渍桑叶，却向到访的士绅宣称此乃"东武八珍"。某次宴会上，他突然命厨娘将晒干的蝗虫磨粉掺入麦饼，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嚼得津津有味："此物腹藏五谷精华，诸君何惧？尝闻岭南人食蚁卵，西域人啖蝎尾...…"</p><p class="ql-block"> 他在角楼悬起特制的莲花漏壶观测星象。是年仲夏，发现紫微垣偏移时激动得打翻松烟墨，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遂将错就错绘成《星陨超然台图》。更深夜半，常有醉吏听见他在露台上与明月对答："子瞻问月：尔圆缺由天乎？由心乎？"随后又自问自答："月本无圆缺，人心有盈亏...…"</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称奇的是他将疑难案件的审判移至此台。某次审理盗马贼时，突然令囚徒远眺百里外的穆陵关："可见你家乡炊烟？"待犯人望着天际线泪如雨下，他便掷下轻判文书，朱批在阳光下泛着血色："使尔复见炊烟者，非吾之恩，乃此台之高也。"</p><p class="ql-block"> 熙宁九年（1076）重阳，苏轼突发高热谵妄，却在昏迷中披衣登台，以指蘸露水在石栏上写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醒来见露痕未干，笑谓侍从："适才与庄周共游濠上，观鲦鱼出游从容...…"是夜，台下的槐树无风自落三片金叶。</p> <p class="ql-block"> 离任那日的场景成为密州人代代相传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苏轼解下御赐的犀角带系于台前古柏，又向人群抛洒钻了孔的眼钱："此物穿绳可系腰间，诸君莫忘超然之意。"老农赵十五后来用这枚钱买了盐，却将孔中残留的一丝紫袍纤维供于家祠，称其为"文曲星的馈赠"。</p><p class="ql-block"> 七百年后的重建工程中，工匠在遗址挖出当年的杞菊种子。经现代技术培育，竟开出金黄色的变异品种，花蕊中呈现出奇特的星形纹路。如今游客在纪念馆看到的《江城子》碑刻前，总有一束新鲜的菊枝——这是当地人不约而同的默契。</p> <p class="ql-block"> 当代超然台呈现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景观：</p><p class="ql-block"> 晨练的老者对着苏轼铜像打太极，坚称塑像衣袂的摆动频率暗合《超然台记》全文617字的韵律。新婚夫妇必登台拍摄"把酒问青天"的婚纱照，而摄影师会提醒："苏大人当年左手执壶，右手握的是判官笔！"夜市摊主将烤面筋称为"现代杞菊"，招牌上赫然印着"苏轼认证"的字样。</p><p class="ql-block"> 某位音乐人在此采风时，捕捉到风中传来的奇异韵律。经声谱分析，竟与日本正仓院保存的唐代乐谱《秦王破阵乐》有七分相似——或许是当年苏轼与僚属醉后击节的余韵。</p> <p class="ql-block"> 这座由苦难夯筑、用诗意装饰的高台，最终超越了物质实体本身。当游客抚摸城墙砖缝里倔强生长的野菊时，指尖触及的或许是熙宁八年那场冻雨的寒意。而苏轼留在《超然台记》中的终极智慧，正藏在他酒后半醉涂改的那行字里：</p><p class="ql-block"> "乐非在台，而在观台之心。"</p> <p class="ql-block"> 如今，每当暮色降临，超然台的轮廓便渐渐隐入夜色。唯有檐角的风铃仍在轻声吟诵，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苦难与超越的永恒命题。那些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碎片——一片菊瓣、半截诗句、几缕酒香——都在提醒着我们：真正的超然，从来都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能够仰望星空。</p><p class="ql-block"> 2025.12.11于城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