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游：清远瑶乡游记4：牛头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宇宙本体法则？

阿迷

瑶山的雾，是能滤去一切杂音的。当它漫过连南千年瑶寨的层层梯田与黑瓦木楼，世界便只剩下青石的湿润和自己脚步的回响。就在这阒寂之中，我于寨中显眼处，遇见了一座亭，亭中别无他物，只孤悬着一具牛头骨。白骨已被岁月盘出了玉的温润光泽，而那一对黑角，却依旧嶙峋锐利，仿佛凝固了太古的雷火与蛮力。它静静地悬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又像一个沉默的句点。

这景象我并不陌生。在黔东南的苗家鼓楼下，在滇西南阿佤山的祭祀场上，我都曾与这样的牛头猝然相对。它们如同散落在群山之间的同一句密语，被不同口音的民族反复念诵。于是，在这瑶山的雾亭里，我停下脚步，试图聆听这无声的语言。手机屏幕的微光，暂时驱散了历史的迷雾，为我罗列出那些广为人知的释义：它是力量与坚韧的图腾，是守护家园、驱邪避灾的符箓，是五谷丰登、吉祥富足的祈愿。从道法自然的契合，到原始部落的崇拜，乃至现代语境中的个性标榜，这牛头的意象，确如一条丰沛的文化之河。

然而，当那些现成的解释如潮水般退去，眼前这具具体的、唯一的牛头，却更加突兀地显现出来。那些“力量”、“守护”、“丰收”的标签，似乎只是后人贴上的华丽注脚，并未触及它存在的核心。一个更根本的疑问浮上心头：为何偏偏是“牛头”？这种跨越族群、历久不衰的执着，其形式本身，是否就藏匿着我们最初的心灵图式？

我退后两步，让目光能够容纳它的全貌。这一看，心中倏然雪亮——这哪里仅仅是一个动物的遗骸，这分明是一幅立体的、充满动感的太极图！

看那浑然一体的轮廓：圆融的颅骨，与那对昂扬对称、弧度完美的犄角，共同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饱满的“一”。这正是太极思想中的“一态”：万物同源，天人合一。牛，生于土，耕于野，血肉奉于人，骸骨升华为灵。它的生命轨迹，本就是“天地人”三才和谐运作的完整体现。这具牛头，便是这完整循环最终凝结的图腾，宣示着生命与自然本是一体，圆融无间。

再看那一对犄角，左右分峙，如双峰并立，一静一动，一收一放，这不正是太极图中那相互环抱、黑白分明的“两仪”么？阳动与阴静，刚健与柔顺，生长与收藏……宇宙间所有相生相克、对立统一的“二态”，都在这对角的姿态中，找到了最直观的形喻。它们自统一的头颅生出，却指向不同的维度，演绎着“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的永恒律动。

而最为关键的，是那承接双角、蕴藏灵明的头颅骨本身。这里，是阴阳激荡、冲气以为和的“三态”——那便是“中和”，是枢纽，是轴心。一切对立的力，在这里获得平衡与调和；所有象征的意义，在这里找到依托与升华。没有这个“中和”之态，双角便只是无根的对峙；有了它，整个图腾才获得了温润而非暴戾的灵光，成为生生不息的源头。

我站在亭中，仿佛听见了文明源头那无声的惊雷。先民们或许在文字诞生之前很久，就已用最敏锐的直觉，从他们最亲密的伙伴——牛——的身上，窥见了宇宙的奥秘。他们将这宇宙生成、运化的根本法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用最朴素的方式，镌刻在这牛头的形象之中。它是一部无字的《易经》，一首立体的哲学诗。那些没有自身复杂文字系统的少数民族，正是以这种天才的、直观的方式，将文明最核心的“道理”，通过图腾、祭祀和代代相传的凝视，烙印在族群的集体记忆里。牛头之谜，其最深层的谜底，或许正在于此：它是华夏文明关于宇宙本体与生成法则的、最古老的图符宣言。

这思绪如同山间的藤蔓，一旦开始生长，便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它让我想起登临此山时，在山顶瞥见的那座小小的盘古庙。一个更加宏大的联想，骤然贯通了我的思绪。

盘古开天辟地，我们总想象那是物质的、轰隆作响的分割：清浊分离，天地开辟。但此刻，面对这具诠释着“一、二、三”的牛头，我忽然觉得，盘古那惊天动地的一斧，或许首先是一次精神意义上的“分析”。他将人类原初那种朦胧未分、万物一体的“混沌”精神状态，一分为二，开辟出阴阳、天地、是非、有无……这无数的“二态”。他并非要我们停留在对立与分别之中，而是如同这牛头的结构所启示的：开辟出“二”，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好地认识、梳理这世界；而认识的最终目的，是经由那个关键的、智慧的“三”（中和之态），再度回归到对那个更高层次的、包含并超越了所有分别的“混沌一体”（新的“一”）的领悟。这不是回到蒙昧，而是螺旋上升后的圆融。

原来，盘古开天，或许并非仅仅是为我们开辟一个物质的居所，他更伟大的功业，是为人类“开窍”，为我们昭示了宇宙心灵运作的终极秘密：从合一到分别，再从分别到更高层次的合一。而那具悬挂了千年的牛头，正是这伟大宇宙律动在人间的一个微小而精准的模型。

雾，不知何时更浓了。那牛头在乳白色的氤氲中，只剩下一个恍惚而庄严的轮廓。但我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它不再是山野间一个陌生的图腾，而是一把钥匙，为我，也为所有愿意在此驻足的灵魂，轻轻打开了一扇门。门后连接的，不仅是一条遍布牛铃与炊烟的、物质的山路，更是一条通往我们文明最幽深殿堂的、精神的归途。盘古的斧痕，或许就镌刻在那对苍劲的牛角之间，静默地，指示着那条关于“一、二、三”的，永恒的回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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