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国策诺  今日养老忧

远山茅屋

　　墙头标语虽经风雨剥蚀，字迹斑驳，然其声犹在耳畔，深深镌刻于六零后记忆深处。“坚持计划生育一百年不动摇”“少生优生，福泽绵长”，尤以“横下一条心，斩断二根筋”“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最为直白凛冽，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成了那个时代独有的印记。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计划生育定为基本国策，举国推行。“晚、稀、少”之倡导旋即升级为“一对夫妇只生一孩”的刚性规条，城乡墙面、电杆、机关公告栏，无处不遍布这类计划生育宣传。这些标语非空洞之文，实乃与千家万户命运休戚相关的“红线”，无人敢越，亦无人能越。当年全国累计少生约4亿人，背后是无数家庭的选择与牺牲，而“一家只生一个好，将来国家帮养老”的口号，曾是支撑许多人践行国策的核心信念。连同响应国策历经的拆屋、牵畜、避匿之景，恰似一部黑白史卷，在岁月长河中往复流转。

忆昔之时，乡间有欲求子嗣者，遁于深山废弃窑舍，隐匿踪迹。基层执事者率队屡访其家，寻人不遇便牵其耕畜、毁其屋舍，更于墙面朱书“超生户，限期整改”。其人妻身怀六甲，在窑中啖薯干三月有余，终遭寻获，强施引产之术。归乡后见家宅残破、畜棚空寂，唯有扼腕长叹，徒唤奈何。城镇之家亦难逃此规，有因超生被罚巨款者，彼时之数堪称天文，为缴罚金变卖家中所有，数载生计困顿。单位职工更受“一票否决制”铁律约束，一人超生全家受影响，育龄妇女每月需按时接受检查，稍有延误便面临罚款；更有公职人员夫妇执意超生，终被双双开除公职、取消待遇，沦为坊间警示之例，足见政策执行之严苛。

　　吾家亦是响应国策之一员。我与拙内本为某国营林场职工，彼时正值壮年，有志于仕途精进，深知响应党的号召、践行国策，乃公职人员之本分与担当。一九八六年，爱女降生，单位执事者登门宣导，言“只生一孩好，政府助养老”，并奉《独生子女证》，称领证可享补贴，老来有依。目睹周遭同僚或上环或结扎，听闻广播中日复一日的政策宣讲，念及“坚持计划生育一百年不动摇”的坚定口号，遂毅然领证，拙内亦行上环之术。彼时身居公职，深知家国大义，真心以之为国效力。

物资匮乏年代，养育一孩已属不易，多添一口则负担更重。国家欲控人口增长，身为公门中人，理当率先垂范。况且政策承诺甚笃：独生子女可享教育优先、就业照料之权，父母年老则有政府帮扶养老之利。那些年，我们将毕生精力尽付公职与抚育爱女，家中资源皆聚于爱女之身，衣食住行莫不最优；教育上更是倾尽全力，延请名师、供其求学，唯愿其能出类拔萃。自身则省吃俭用，衣履朴素，饮食粗淡，却不舍爱女受半分委屈。勤勉履职，争当先进，自以为既是良父慈母，亦是国策落地的“表率”。单位之内，凡领证者皆受表彰；社会之中，独生子女家庭可享多分福利、减免赋税之遇，些许优待，更让我们坚信政府不会遗忘这些率先付出的家庭。

倏忽数十载，当年之爱女已然成人，自身亦由青丝变为白发，步入花甲之年。昔日三口之家，今已成典型的“四二一式”结构：四位老者、一对夫妇、一个孩童。中国独生子女已超1.8亿，我们只是这庞大群体中寻常一员。爱女学成后于异地就职，终日忙碌，职场压力、生活负担缠身，喘息不易。老两口居于故里，身体日渐衰朽，小疾不断。某次突染沉疴住院，致电爱女，伊急泪纵横，却因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唯有请护工照料。

住院半月，见同室老者皆有子女轮流奉养，端茶送水、擦拭更衣，而我唯有对护工客气致谢，心中酸楚难以言表。出院后，与老伴相扶归家，见屋舍空寂，顿觉孤苦无依。如今我们不敢生病、不敢住院，非惧花钱，实惧添爱女之负，恐其于工作与照料之间分身乏术。护工日薪已达三百至五百元，一场大病便可能耗尽积蓄，这是当年未曾预想的压力。

更令困惑者，当年政策所诺“政府帮养老”，今竟成遥远之语。所谓计生补贴，不过月三十元的独生子女保健费，而今三十元尚不足购一碗像样的粉面，何其苍白。身为公职退休之人，素来耻于为补贴之事奔走问询，然闻周遭同龄人所述，养老帮扶政策多流于形式，申请流程繁琐，补贴标准甚低，杯水车薪。至于养老机构，或价格高昂、寻常家庭难以承受，或条件简陋、服务质量堪忧，所谓“优先入住”，亦不过书面之言，真正落实者寥寥无几。当下养老机构一床难求，社区养老服务尚不完善，许多家庭仍在独自承担养老重担。

　　故里旧邻、旧日同僚，多为独生子女家庭，每相聚闲谈，所言最多者便是养老之困惑。有昔年因超生遭拆屋牵畜者，今老伴卧病在床，子女远在他乡，唯有请人照料，月付不菲之费，生计拮据；另有持泛黄《独生子女证》者，慨叹曰：“当年响应国策，言政府助养老，今反需自谋生计，子女压力繁重，吾辈亦活得憋屈。”亦有老者不慎跌倒，良久无人知晓，幸得邻里串门方送医救治，其言：“若当年多生一子，今或可轮流照料，不至于这般孤苦无依。”

不仅老者困惑，子女辈亦同样迷茫。爱女曾数次言：“父母，吾亦想尽心照料二老，然实在分身乏术。上有四位老人需赡养，下有稚子需抚育，尚需拼命工作挣钱，吾真身心俱疲。”某年除夕，爱女因工作繁忙未能归家，大年初一视频之时泣曰：“父母，对不起，吾实难两全。若吾有兄弟姐妹，便可轮流照料二老了。”见爱女疲惫之容，心中既心疼又愧疚。当年为响应国策，令其成为独生子女，今伊需独自承担赡养四位老人之重负，这份压力，是当年未曾料及。

我辈这代人，历经物资匮乏年代，见证国家由贫至富之变迁，亦以己之选择，为国家人口调控政策付出实实在在的牺牲。当年，为“坚持计划生育一百年不动摇”的口号，我们放弃生二胎之权，或承受拆屋、牵畜、罚款之损，或于避匿之中受尽煎熬。身居公门者率先垂范，从未有过半分怨言。曾以为，这份牺牲会为国家所铭记与回馈，以为“政府帮养老”的承诺，会在年老之时化作坚实之依靠。

然今时今日，面对高昂的养老成本、繁琐的政策流程、微薄的补贴金额，不得不陷入困惑：当年之付出，果真被铭记乎？那些铿锵有力的口号，那些郑重其事的承诺，难道真只是时代之产物，随岁月流逝而烟消云散？

　　不可否认，计划生育政策在特定历史时期功不可没，有效控制人口过快增长，缓解资源环境压力，为国家经济发展创造有利条件。我从不悔当年响应国家号召，率先践行国策，因深知个人命运与国家发展休戚相关。唯愿国家在发展进步之时，莫忘这些为政策落地率先付出的计划生育家庭；唯愿“政府帮养老”的承诺能真正落到实处，而非止于口头与文件；唯愿相关部门能出台更贴合实际的帮扶政策，简化流程，提高补贴标准，完善养老服务，令老者能安享晚年，令独生子女们能减轻养老压力。毕竟，今天我们的困境，或许就是明天更多人的现实，养老不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夕阳西下，坐于庭院老槐树下，凝望远方天际，那些昔年计生标语仿佛又浮现眼前，心中五味杂陈。这代人之担当，不应被遗忘；养老困境，亦应被重视。或许，政策调整需时，养老体系完善需程，但唯愿有朝一日，那些曾经的承诺能焕发出温暖之光，照亮晚年之路；唯愿计划生育家庭之困惑能得到妥善解决，令每一份付出都能得到应有之回报，令每一位老者都能在岁月余晖中，感受到政策之暖意与社会之关怀。

风又吹过，老槐树之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代人的故事。愿这份困惑能被听见、被看见，愿每一个为国家付出过的家庭，都能被温柔以待，在晚年时光里，不再迷茫，不再孤单。

（注：网络图片 致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