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好想来碗兰州拉面 文/梁永安（42）

祖孙俩文创室

　　1981年冬，我调军区工作。初抵兰州，呵出的白气在冷风里碎成薄雾，裹着煤烟与尘土的气息扑在脸上。黄河水浑黄湍急，岸上枯柳虬枝如铁，风卷起沙砾敲打窗棂，整座城仿佛被冻在灰褐的底色里。五泉山的松针稀疏，白塔山的台阶覆着薄霜，雁滩湿地结着暗冰……可就在这清寒萧瑟的褶皱深处，一碗牛肉面，却烫得我心尖发暖。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五泉山和黄河中山铁桥及黄河对岸的白塔公园

　　那时的工作单位就在南昌路，紧靠单位大门的对面，有一家无名的兰州拉面小馆，门面不大，挨挨挤挤地放着几张长条桌，灶台就在店堂中央，一口大铁锅终日滚着浓汤，白雾蒸腾如云。师傅甩面时臂膀一振，面条便如银练劈空而下，在案板上“啪”地一声脆响，筋道、柔韧、粗细匀停；舀汤是另一重功夫——先滤去浮油，再以长柄铜勺深舀底层澄澈的骨汤，汤色清亮微黄，浮着几星鲜红的辣子油与翠绿的蒜苗末；最后卧进三片薄薄的腱子肉，肉丝纹理分明，酥而不柴，浸在汤里微微颤动。入口刹那，汤鲜得直冲额角，咸香中浮起一丝甘甜，是牛骨久煨渗出的本味；面条吸饱汤汁却仍弹牙，咬断时有细微的“滋”声；辣子油在舌尖漾开温润的灼热，蒜苗的清冽随即兜底托住，余味悠长，尤其那加有硼灰的特殊味儿宛如成都加了食碱的担担面劲道爽口，竟让整个寒冬都暖了起来。那时一碗面只要几毛钱，捧在手里，热气氤氲了眼镜片，也氤氲了异乡人心里最踏实的依恋。

今日的南昌路变化不大，但这条路上的大机关、大单位鳞次栉比

正宗的兰州拉面煨汤、拉功、调料都是魂

　　这些年居住在成都，街巷间的兰州牛肉面馆随处可见，红底白字招牌锃亮，有还把店名冠以“中国”字样，以蛊惑它最“地道”。我的味蕾是挑剔的，便选了门庭若市的店儿进去，却每每落箸怅然：汤浑浊滞重，似掺了味精的浮华；面条软塌失魂，嚼不出西北风沙磨砺出的筋骨；肉片厚薄不均，卤得过死，失了原汤的鲜活气韵。某日偶然听见后厨方言交杂，老板正用青海话催徒弟拉面，另一家店主则操着新疆口音招呼顾客。原来乡音已散，手艺便如断线纸鸢，飘离了黄河水洗过的那方灶台。自此，我再不踏进任何一家成都的“兰州牛肉面”，宁可腹中空着，也不愿让记忆里的那一碗，在舌尖上蒙尘。

成都街头的兰州拉面馆鱼龙混珠，生意潇条

　　2003年夏天，儿子考入军校，我去陇东平凉送行，昔日的战友余副师长闻我念念不忘此味，特意驱车寻得当地老店。汤确实地道，面也劲道，肉片厚实喷香。我埋头吃尽，抬眼见窗外黄土坡上新栽的树苗在风里摇曳，忽然明白：少的不是手艺，是当年蹲在南昌路街沿啃烧饼等面出锅的焦灼，是政治部机关大院墨香混着面香钻进鼻腔的错觉，是冬夜归途踩着薄冰，怀揣一碗热汤暖透前胸后背的笃定——那碗面，早已熬进了青春的骨血，成了时光的引子。

　　这些年，电视里时常闪过兰州新貌：黄河两岸华灯如昼，奥体中心银弧跃动，中山桥畔垂柳成行，水车园里清波映云。张飞战友从干休所发来照片，他站在并未发生多大变化的老街南昌路口笑得特别灿烂，身后梧桐树依然苍劲挺拔，他指着镜头外一橦老屋说：“馆子还在，汤还是老锅，等你回来。”一句贴心而又带几分蛊惑的话语，让我魂牵梦绕。

今日兰州城市风貌发生了巨大变化

色香味俱全的兰州拉面令人垂涎欲滴

　　四十余年倏忽而过。我并非只惦记那一碗面。我是想再站在中山桥上，看黄河水裹着雪水奔流不息；想摸一摸白塔山石阶上被无数脚步磨亮的青痕；想听五泉山暮鼓撞开暮色时，风里是否还飘着旧日的面香。虽然那香气早已不是果腹之需，但却是生命年轮里一道温热的刻痕，是第二故乡以最朴素的方式，在血脉深处埋下的路标。

昔日的雁滩湿地今如焕然一新

　　好想来碗兰州拉面。

回到黄河边，吃一碗，捡拾那串自己的青春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