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那扇窗

李艳梅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一年的冬天,鲁北的雪总是灰黄色的,混着从贫瘠土地上卷起的尘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浩然就在这样的雪天里,收到母亲从上海寄来的信。信纸很薄,透过光能看见背面工整的钢笔字迹。他躲在医院分配给医生的那间潮湿小平房里读信,指尖冰凉。母亲的字还是那样优雅,林浩然的外祖父是一个小业主,这个出身像一道淡淡的阴影,一直跟着他。母亲写上海的梧桐叶落了,写弄堂里谁家又搬走了,写“现在的风气,让人有些看不明白,做事说话都得格外当心”。字里行间是那种历次运动后形成的、下意识的审慎,以及一丝掩不住的疲惫与疏离。即便这样,那些关于“风气”和“当心”的字句,还是烫了他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他信放在枕下,那里还有另一件珍宝——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毛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叫苏梅,穿着军装,两根粗亮的辫子垂在胸前,对着镜头笑,眼神亮得像星。她是他在上海读医学院时认识的,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说:“浩然,等你工作了,我们就打报告。”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部队大院孩子特有的那种坦荡。</p><p class="ql-block">信还是被他同寝室的张向前看见了。</p><p class="ql-block">张向前是他的同学,同从上海来,睡在他对面铺。平时总说“浩然,咱俩在这鬼地方要互相照应”。林浩然没防备他。他看见张向前正从他的床头直起身,眼神有些躲闪。</p><p class="ql-block">“浩然,你母亲这思想……很危险啊。”张向前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没多少暖意,“我们得跟组织反映,这是为了你好,帮你划清界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浩然脑子“嗡”的一声。他想争辩,想抢回那封信,想堵住张向前的嘴,但喉咙像被冻住了。他看着张向前拿起帽子,推门走进那灰黄的雪里,背影决绝。</p><p class="ql-block"> 揭发的过程迅疾而安静。没有大会批判,没有激烈的口号,只是领导找他“谈了话”。语气是惋惜的,结论是沉重的——“林浩然同志,你的家庭问题和思想立场,需要深刻反省。组织上决定,暂停你的临床工作,先参加劳动学习。”</p><p class="ql-block"> 从办公室出来,通往宿舍的那条土路变得格外漫长。雪还在下,落在脸上,冰冷。他看见张向前和几个人站在宣传栏前说话,目光相遇时,张向前迅速扭开了头。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划清界限。</p><p class="ql-block"> 就是从那天起,林浩然觉得有些东西不对了</p><p class="ql-block"> 起初是声音。任何突如其来的声响——敲门声、远处传来的哨声、甚至别人大声说话——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仿佛那声音是冲着他来的,是审判的前奏。他开始避开人群。食堂开饭的高峰期他不再去,宁可啃冰冷的窝头。路上见到熟人,他低下头,加快脚步,希望自己是一团看不见的空气。</p><p class="ql-block"> 最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是那扇窗。</p><p class="ql-block"> 他的平房在最角落,窗后是一片荒弃的小菜地,冬天积着雪,罕有人至。门,成了他恐惧的源泉。每一次敲门声都可能带来新的“谈话”、新的审查、新的、来自曾经信任之人的背弃。门代表着“被进入”、“被审视”、“被带走”。</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开始在深夜,确认所有人都睡下后,像一道影子,绕到屋后。笨拙地爬上那扇不算高的窗台,推开虚掩的窗户(他白天会留一道缝),窸窸窣窣地爬进去。冰冷的窗框硌着胸口,像一次秘密的越境。跳进屋里,黑暗和寂静包裹他,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才能慢慢喘匀一口气。从窗户进入,仿佛就避开了那个被规则、告密和批判把守的“正途”,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短暂的避难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白天,他继续沉默地劳动,扫雪,掏厕所,眼神躲避着所有人。张向前已经搬去了别的宿舍,据说因为“划清界限彻底,觉悟高”,受到了表扬。没有人再公开谈论林浩然的事,但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爬窗户的动作越来越熟练,甚至成了一种带有病态安全感的仪式。直到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月光很亮,把雪地照得一片惨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整个缩回了窗外冰冷的雪地中。然后,像个真正的幽灵,沿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林浩然夜里睡不着,睁着眼看天花板,总觉得窗外有人盯着。他开始怕见人,白天躲在宿舍,吃饭都等食堂快关门了才敢去。后来连门都不敢走了,宿舍后窗正对着一片矮树丛,他每天就从窗户爬进爬出,像只受惊的兔子,动作越来越熟练,心却越来越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一天,林浩然蜷在宿舍里,听见外面传来喧闹声。他扒着窗缝往外看,只见张向前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身边站着个姑娘,扎着和苏梅一样的麻花辫——那不是苏梅是谁?她脸上带着笑,正和张向前说着什么,手里拎着的红布包,晃得林浩然眼睛生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喊:“张向前,这是你对象吧?真俊!”张向前得意地应着,伸手揽住了苏梅的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林浩然猛地缩回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呜呜地响,像谁在哭。他摸出那张照片,指尖划过苏梅的笑脸,突然觉得那笑容模糊起来,像是隔了层厚厚的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起,林浩然更少出门了。后窗的插销被他摸得发亮,每次爬进去时,总能闻到一股泥土和枯草的味道,那味道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和碎在风里的念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冬至那天,雪下得紧,把卫生院的屋顶盖得白茫茫一片。林浩然缩在被子里,听着外面扫雪的铁锹蹭过地面的声响,像钝刀子割着什么。后窗的玻璃结了层冰花,他用指尖划开一小块,有人敲宿舍门,笃笃笃,很轻。林浩然没动,直到那声音停了,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把什么塞进了窗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等外面没了声息,他才爬过去,从窗缝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带着点温度,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娟秀,是苏梅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林浩然同志,过去的事,望你向前看。组织上的决定,我服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林浩然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纸角很快被他的眼泪打湿,晕开一片模糊。他想起苏梅第一次寄照片时附的话:“等你站稳脚跟,我就去看你。”那时的字里带着雀跃,笔画都跳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开春的时候,张向前和苏梅办了婚事。卫生院的人都去喝了喜酒,红绸子在风里飘。林浩然趴在后窗,看他们穿着新衣裳给人敬酒,苏梅的麻花辫上系了红绒花,笑起来还是眼睛弯成月牙,只是那光,不再照向他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他把那张胶片照片埋在了后窗下的树丛里。沙土地被翻起来,混着枯草,散着和他爬窗时闻到的一样的味道。他用脚把土踩实,像是在埋葬什么,又像是在埋下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林浩然还是每天从后窗进出。只是他不再躲着人,遇见同事,会低下头快步走过。有人说他痴了,有人说他认了命。他照旧扫着院子和病区走廊,手拿扫把很稳很有力,很少再说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里的沙依旧刮着,年复一年。卫生院后窗下的那片树丛,每年春天都会冒出新绿,只是没人知道,泥土深处,压着一张被岁月磨得发乌的像片,上面的姑娘,曾是一个年轻人整个平原上的日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