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电话响时,我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叶子蔫着,浇多少水都像喝不进去。屏幕上“国庆”两个字跳出来,我愣了好一会儿。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p><p class="ql-block">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有点生涩,有点哑:“王刚来了,在桥南……中午,能来么?”</p><p class="ql-block">桥南在城那头。我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两点有门诊。可话已经出了口:“好。”</p><p class="ql-block">桥南永远吵。人声、车声、炒菜声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油和辣椒的味道。我在三楼靠窗的角落找到他们。</p><p class="ql-block">王刚先站起来,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一起。国庆坐在对面,微微佝着背,穿一件褪了色的棕褐色夹克,袖口磨得发白。他抬头看我,眼角的皱纹像水波纹,一圈圈荡开。</p><p class="ql-block">三杯茶,几个菜。热气在中间隔开一层薄薄的雾。</p><p class="ql-block">“四十几年了。”国庆捧着茶杯,手指粗短,指节突出,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污渍。</p><p class="ql-block">“上回一起,还是偷张老倌的香瓜。”王刚声音大些,试图让气氛活络些。他脸上有常年风吹日晒的赭红,但那红底下透着暗。</p><p class="ql-block">心沉下去,沉到一片紫云英里。</p><p class="ql-block">那是湘北的村子,河弯弯绕绕,田一块接一块。日子慢得像牛嚼草。我们三个是村里最不安分的。我只会看书,国庆字写得好,王刚是田野里的王。他知道哪条田埂下有鳝鱼,哪个泥洞里有甲鱼。他腰上总别着鱼篓,窸窸窣窣的响动能换来糖或毛票,悄悄塞给总是愁眉苦脸的母亲。</p><p class="ql-block">好的时候,我们共穿一条裤子,夏夜躺在竹床上数星星,争论山外面是不是用糖砌的。恼的时候,抽出新竹枝抽在对方腿上,立刻肿起一道棱,嚎哭对骂。可孩子的仇薄得像蛛网,太阳一晒就没了。很快又聚在老樟树下,鼻尖挂着泪,眼睛却亮晶晶地计划下一次冒险,探后山的古墓,或者爬最高的苦楝树。</p><p class="ql-block">记得最深的是那片紫云英。春天开疯了,紫茵茵的,从脚下铺到天边。空气甜丝丝的,混着青草和花粉味。我们并排躺在柔软的紫色里,天蓝得透亮,云走得很慢。国庆说要去广州画高楼。王刚要挣很多钱,给家里盖青砖房,让母亲天天有肉吃。我正迷一本破旧的《赤脚医生手册》,说要做医生,穿雪白的衣裳。那时的梦都带着紫云英的颜色,天真,漫无边际,好像风一吹就能飘到任何地方。</p><p class="ql-block">后来风真的来了。不是带着花香的、温软的风。是时代的、社会的、裹挟着沙石的风。</p><p class="ql-block">王刚最先不念书了。他辍了学,像一株过早移栽到严苛土地的苗。他从小小的鱼篓开始,把生意做到沅江边,成了有名的水产贩子。他娶了班上最水灵的姑娘,这在村里是桩值得咀嚼的谈资。听说他肯下力,守信用,硬是靠一双手把两个女儿送出农门,送到省城,还给她们安了小小的窝。他是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榜样”。</p><p class="ql-block">国庆走的路更颠簸。初中毕业,背着铺盖卷南下,在广州的尘土与轰鸣里,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他聪明,肯钻,渐渐拉起一支小队伍,包些零散工程。那些年是钢筋水泥疯长的年代。村里人都说国庆“发了”。他回乡盖的楼房贴着亮闪闪的瓷砖,在低矮的灰瓦房中间格格不入地“威武”。儿子娶亲时,鞭炮碎红铺满晒谷坪,几天几夜没扫净。那大约是他生命曲线里最高昂的音符。</p><p class="ql-block">而我,沿着用书本铺的路,走进白色的世界。大学,分配,手术刀,听诊器,从医学生到“主任”、“教授”。在这座小城,我获得了某种“成功”。老家修桥铺路,我捐些钱;乡邻看病,我行些方便。偶尔回去,村支书摆出招待贵客的架势,陪我喝谷酒,说村里的难处。我曾以为,这是我对那片土地、对那个在紫云英田里许愿的少年最好的交代。</p><p class="ql-block">“身子好些了?”我问国庆,打破沉默。茶凉了,涩味泛上来。</p><p class="ql-block">他摸了摸心口,动作很轻。“老毛病,住了半个月,刚出来。”他顿了顿,目光垂到洗得发白的裤腿上,“工程早没了。钱都压在里面,讨不回来。没法子,回来开了几年车。”</p><p class="ql-block">我的心像被攥了一下。他在我日日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在我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中,独自承受风雨与病痛。我却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怎么不说一声?”</p><p class="ql-block">“你忙。”他扯开一个笑,短促,没到眼底就散了,“大事小事不断,不好打扰。开车,也没什么好讲。”</p><p class="ql-block">“忙”。这个字我曾当勋章,现在听来像生锈的钉,硌在心头。是,忙。忙得记不清有多少个寒冬凌晨,被急诊电话从梦里拽出,顶着北风奔向长亮的灯。手术台上,每一刀都关系一个家庭的悲欢。曾彻夜守着监护仪上跳跃的曲线,直到窗外泛起鸭蛋青,用冷水激把脸,换身白衣,又走进门诊室川流不息的人群。那时觉得,能安稳吃顿饭,能沉沉睡一夜,就是至福。</p><p class="ql-block">我以为这样的燃烧,能换来坚固的港湾。我把半生积蓄汇给在深圳扎根的女儿,支撑她在繁华里筑小小的巢。我和妻仍住在医院日渐老旧的家属楼里,离病房近,离生活远。曾经追求的“有”,知识、技艺、名声,忽然显得抽象而轻飘;面对的“无”,存款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面对房价时的叹息,具体又沉重。命运画了个漫长的圆弧,起点是紫云英田里的懵懂与赤贫,终点是这般滋味的空旷与倦怠。</p><p class="ql-block">“现在医院也难。”我的话像对茶杯说的,“各种规矩像看不见的格子框着人。药要便宜,检查要合理,病要看得好,钱还不能超。有时候明知有更好的路,不敢走,也走不起。病人有难处和期望,我们有桎梏和无奈。”我想起越写越厚的病历,审视疑虑的目光,在“疗效”与“成本”间反复称量的夜晚。握了半辈子的手术刀,有时感到的不是力量,而是近乎虚无的疲惫。曾经探索未知的心跳加速,早已被日复一日的谨慎消磨光滑。</p><p class="ql-block">王刚静静听着,提壶续水。热气再次模糊彼此的脸。“哪行都有苦楚。”他声音平稳些,“我做水产,凌晨两三点赶潮,冬天河水刺骨,夏天腥气熏人,行情说变就变。后来给闺女凑首付,掏空了,还欠债。”他笑了笑,有些沧桑,“小时候总想长大就好了,自由了,有钱了。真长大了才知道,到处都是牵绊,像水底的草,看着软,缠住了脚,难挣脱。”</p><p class="ql-block">我们又说起村里,其他几个曾经的风云人物。最早买卡车跑运输的“能人”,因为一笔糊涂账,进去了。在县城开饭馆、坐拥好几处房产的同窗,扩张太急,如今债主临门,不知所踪。</p><p class="ql-block">“从前觉得他们像山,现在看,山也有塌的时候。”国庆低声说。</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光变得绵软昏黄,给市井罩上怀旧的毛边。楼下车流汇成光河,无声流向暮色。我们都是河里的水滴,被巨大势能裹挟,从一个漩涡跌入另一个,身不由己。童年那些关于“将来”的响亮宣言,那些在紫云英花香里熠熠生辉的憧憬,被时光拉长稀释,淡成记忆底片上几不可辨的噪点。我们曾自以为的弄潮儿,在岁月长镜头里不断缩小,小成一片模糊的影。</p><p class="ql-block">这顿饭吃得安静。话头起起落落,像秋千荡不高。我们都绕开最锋利的现实:国庆往后如何打算,我对职业的疏离有多深,王刚风光背后的窘迫。我们只一遍遍咀嚼过去,仿佛那是唯一确定、温暖、可供取暖的薪炭。</p><p class="ql-block">散时,在商贸城背后的停车场。冬日晚风有了割面的力度。我们伸出手,握在一起。国庆的掌心粗粝得像砂纸,王刚指间残留着一丝洗不净的江湖河海气息。那是生活烙下的纹章。</p><p class="ql-block">“多保重。”我对国庆说。</p><p class="ql-block">“你也是,别太熬着。”他拍拍我的臂膀,力道很轻。</p><p class="ql-block">“得空再聚。”王刚笑着,那笑容被暮色浸泡得模糊。</p><p class="ql-block">没有约定具体日期。心里都明白,所谓“再聚”,或许在很久以后,或许就在今日画上句点。</p><p class="ql-block">我坐进车里,没立刻离开。透过车窗,看他们走向不同方向。国庆走向半旧的白色轿车,车身沾满尘土,是他漂泊的方舟,也是困住他的孤岛。王刚走向更大的越野车,风尘仆仆。他们的背影,在渐次亮起的清冷路灯光晕里拉长变形,终于融入夜色与人潮,分辨不出了。</p><p class="ql-block">车子驶出。城市夜色渐浓,霓虹如网。电台传来女声,轻轻唱着离别。我们活在一个匆忙的时代,像尘埃般被吹向四方,带着各自的悲欢,那么重,又那么轻。</p><p class="ql-block">我们所告别的,不止是身手与纯真的梦。那些鲜活的、相信未来的眼神,终被岁月覆盖,渐渐黯淡。</p><p class="ql-block">但总有些什么留了下来。比如相握时跨越四十年的温度;比如说起童年趣事时,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比如对那片土地的牵挂,从未真正切断。</p><p class="ql-block">村庄依然沉默,前路依旧坎坷,我们的小舟常在风浪中颠簸。但那个曾在紫云英花海做梦的孩子,也许从未离开。他只是睡在了我们被生活磨砺的心底。而在他身旁,仍存着一点固执的相信:相信汗水能换来果实,相信善意不会落空,相信这片土地,哪怕走得再慢,也会朝着光亮挪去。</p><p class="ql-block">这念头安静无声,就像车灯照亮的那一小段路。它照不亮整座城,却足够指引我归去的方向。</p><p class="ql-block">我打灯,汇入车流。医院的轮廓渐渐清晰。那里有未写完的病历,有明天的手术。生活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而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每次告别之间,记住那片紫云英的颜色,然后继续走眼前这条未必开满鲜花、却必须走下去的路。</p><p class="ql-block">紫云英年年都开,看花的人,早已天涯四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