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执笔暖冬·悟见心声】忆“雪”（原创）

真常应物

      我，是一个地道的南方人。

      在我最初的几十年里，雪，是一种活在纸上、出现在想象中的事物。

      它飘在“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句里，积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画意中，它圣洁，遥远，像是一种带有寒意的浪漫。

      我对雪的了解，全部来自旁人的描述，与艺术的呈现，这反而酿就了我内心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这念想，就像一粒埋在内心深处的，且不会发芽却始终坚硬的种子，它，伴随我度过了大半个没有真正冬季的人生。

      随着每日奔波在生计之中，这份念想也悄然蜷缩进梦的深处。直到有那么一天，我遇到了我的妻子，她的名字就带着一个“雪”字。

      说来也奇，自她走入我的生命，那遥不可及的雪，仿佛忽然有了温度，有了具体的形象。我还是很少见到真正的雪，但我不再那般焦灼地向往了。因为“雪”，已成了我枕畔最温暖的呼吸，成了我日子里最明亮的笑容。

      她的人和那个字浑然一体。我常常望着她安静的侧脸思考，真正的雪，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不喧嚣，不灼人，只是静静地存在着，能让浮躁的心得以安宁。

      她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并非沉默寡言的那种，而是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深水般的从容。无论家中琐事如何烦扰，我工作遇阻如何焦虑，她总能用一种温和的、稳定的力量将局面熨平。话语不多，却句句妥帖，像雪花落地，无声无息，却将一切杂乱轻轻覆盖、归整。这便是我后来在北方，终于亲见一场大雪时，所印证的第一点感动：雪之静，是一种巨大的包容与消声，万千雪花自苍穹奔赴人间，过程何其盛大，可落下时却只是一片无边的、柔软的寂静，吞没所有车马人声，让世界回归最原始的安宁。

      她的静，正是如此。她用一生的耐心，静默地覆盖了我生命里多少的喧嚣与沟壑。

      看似外表柔静的她，内里却有一股不肯折断的坚韧。早年日子清苦，她操持家务，抚育孩子，在拮据中用巧手让一餐一饭都暖意融融。后来我常奔波在外，她一人撑起家中所有，却从未听她抱怨过半句。我觉得，她又像一棵植物，风来便微微弯一弯，风过又挺直了腰杆，将根须更深地扎进生活的土壤里。这坚韧，不正像那看似柔弱、却能压弯松枝、覆盖原野的积雪么？最冷的积雪之下，往往藏着最顽强的草芽，酝酿着春天。她的坚韧里，也始终包裹着对生活、对家人最温暖的热望，那便是我们家的春天。

      如今，她已逝去多年。我记忆里的她，渐渐与那魂牵梦萦的“雪”的意象，彻底融合，再也分不开了。

      白色，是她的颜色。它不像红色炽烈，不如蓝色忧郁，它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它包含所有颜色的光，却呈现出最纯粹的无色。这多么像她的一生——将生活的七味杂陈，人情的冷暖厚薄，都静静地吸纳进来，然后用极大的善良与宽和，化合成一种澄澈的、给人以安宁的底色。

      真正的雪，我终于在晚年，于一次北国的旅途中饱饱地见过了。我站在没膝的雪地里，仰起头，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像极轻的吻别。那一刻，我没有想起任何诗句。我只是无比清晰地觉得，是她来了。以这漫天遍野的、浩浩荡荡的姿势，回来看我了。这自然的雪，静默、坚韧、洁白，每一片都在向我诉说着她曾存在的形态与品质。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纸上想象雪的南方少年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场雪，已经下过了，下在了我们共同走过的数十年光阴里，它永远不会融化。那覆盖一切的静，那蕴藏生机的韧，那涤荡万物的白，已成我灵魂的底色。

　　窗外，又是一个南方常见的、湿冷的冬日。没有雪。但我知道我的世界里，早已落满了这世上最温柔的雪。我只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她正从时光的深处，静静地、纷纷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