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村庄(3)

以斯帖

早上五点多就醒了。屋里还沉着夜的黑，不敢开灯。G同志和丫头睡得正香。读完几篇公众号文章，便起身。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蟹壳青。洗漱完，去堂屋倒水喝。推门走到院里，一抬头——怔住了。脚步定在院中。

一轮大月亮，颜色像被水泡淡的奶皮子，正温润地浮在白杨树的枝桠间，时隐时现。

“咯咯——咯咯哒！”

门前的柚子树下，手电光柱劈开暗。公婆在捉鸡。芦花鸡惊叫着扑棱，翅膀扇起尘土，一路窜到柴垛后面。婆婆的胶鞋踩断半截枯枝。我站在空地上，继续看它。

又大，又圆，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

夜里看月亮，心里是满的。清晨看它，那光是空的，清清明明地照着，让人心头一清。

远村的鸡鸣，这时才一声，又一声，清晰地渗过来。

公婆走进院子。婆婆手里的蛇皮袋窸窣作响。公公把渔网塞进另一个袋子：“我去庙兴湖网点鱼。你小姑昨儿来过，看能不能多弄点，给他送些去。”

“网几条就行，莫搞多哒，吃不完。”

摩托车在院门口发动，响了一会儿才起步。声音“突突突”地沿着村路远去，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婆婆进厨房，我跟着。她在后门口“霍霍”磨刀。我蹲下点火，洗锅，添水。灶壁乌黑油亮。添一根粗柴，猩红的火苗舔上来。

“红阿子，水烧半锅就行。杀了，得用温水烫。”她提着刀进来。

蓝边瓷碗搁在水池边。我问要帮忙不。

“不用。这鸡才两三斤，轻省。”

话刚落，外面传来短促闷哑的一声，随后是滴落的淅沥。静了。

婆婆拎鸡进来，舀热水浇上去。一股腥热气漫开，雾蒙蒙的。她坐下褪毛，动作麻利，羽毛沾着些微血丝，落在脚边的草木灰里。

那灰，接着血，也接着毛，倒也分不清了。

天已大亮，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月光也有它的作息：夜里丰盈，到了清晨，就只剩下一片清明的空。

身上裹着厨房的暖气，薄了一层。

我去厢房舀米。看了看饭菜：昨天的剩菜还有，早上炒个白菜，肉炖萝卜。有豆腐乳和咸萝卜。

这些够了。米在水里沙沙地沉下去。我盖上锅盖。听见灶膛里，柴火轻轻地“啪”了一声。

塘边的鸭子，清亮地叫了一声。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闷闷地应了两下。

我望向窗外，院里的尘土已经落定，刚才鸡扑腾过的地方，几片灰黄的绒毛，在风里打着小旋儿。

旋着，旋着，不见了。

灶膛里，柴火又轻轻地“啪”了一声。锅里的萝卜炖肉，开始冒出安稳的香气。

把烧好的菜炖在锅里。婆婆搬了板凳，去厢房剁红薯做猪食。

我拿着扫帚扫门口的樟树叶。扫帚是婆婆自己扎的——在堰边砍的水竹子。她很聪明，看村里老头扎过一次，就学会了。婆婆是家里老大，一年级没读完就回家，帮外婆哄小姨。

树叶落了一层。水泥缝里钻出野柑子树，已有半人高，还有栋榢树，都长着小刺。

我把扫好的树叶倒到稻场边。厢房里，剁红薯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婆婆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庙兴湖的方向望。

望了一会儿。“你爸还没回来吧？”她问。“网不到鱼，也该回来了。”

估计快了。”我说。手里的扫帚，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了。

前方，杨婆婆在门口烧火，她的灶砌在外面。青烟正袅袅升起。

​这时，陈姨家的录音机响了。她穿着红底白花的棉袄，在门前的空地上跳舞。转了一圈，又一圈。那团花，就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轰轰，公公的摩托车卷着一股尘土停在稻场。

蛇皮袋被扔在地上，发出闷响。“流水处捡的，”他声音里带着喜悦，“八十几条小鲫鱼，还网了条桂花鱼！”

我蹲下去，袋口一股腥气扑上来。草鱼背青，边鱼身扁，几条大鲫鱼的鳃还在张合。桂花鱼的刺像一排小锯子，闪着湿漉漉的光。“很新鲜，杀两条烧早饭。”公公说着，手指避着那刺。

我没应声，转身的步子已朝厨房去。G同志吸着拖鞋，踢踏踢踏走过来，影子先落到鱼堆上。“小鲫鱼多，”他嗓音有些哑，“嗯，晒糍粑鱼最好吃。”

婆婆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臂弯里挎着一篮白菜，菜叶上还沾着露水泥星。公公提起袋底一倒——鱼噼里啪啦滑出来，在灰土地上拍打、弹跳，鳞片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点。

“老头子，你还网到桂花鱼哒？”婆婆问。

“春上放鱼苗时，我放了几十条。在池子里，长得有这么大了。G同志 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鱼金贵。兴许不适应这里的水土。我们这里没有专门养它。别人是怎么养活的？或许要技术吧。一口池子放几十条还是能养活。

“吃鱼就快洗两条煎。”G同志说完，去开水闸。

哗！井水冲进铝盆，激起一阵清冽的回音。

这时，四五只鸡已经小跑着围拢过来。它们对活蹦乱跳的鱼视而不见，径直踩过鱼堆，带起零星的鳞片和泥点。

鱼在地上蹦。有的用尾巴拍地，啪，啪；有的扭着身子往土里钻，嘴上沾了泥。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花。

婆婆蹲下，撕白菜最外头的老叶子。叶子裹着厚厚的霜，泛着毛茸茸的白光。“我说早上这么冷，”她把撕下的叶子团了团，轻轻往地上一撂，“看这霜。”

叶子还没落地，四五只鸡已从柴垛下、篱笆边小跑着围拢过来，领头的芦花鸡脖子一伸，叼住了那片带霜的叶子。

“红阿子，你去园里拔点葱和香菜。”婆婆说。

我应了一声，朝园子走去。鸟叫声从池子那边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又一声。

眼前，小池子映着天光。

白茫茫的。

​写在2025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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