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藏历铁鼠年秋,拉萨河涨水漫过岸堤,冲塌了北郊一座废弃的玛尼堆,露出一尊半埋于泥中的绿玉度母像。像身通翠,链佩俱全,只是颈间璎珞缺了一环,指尖乌巴拉花的花瓣裂了半片。拾荒的少年扎西见其莹润可爱,便用破氆氇裹了背回家,供在土屋案头。</p><p class="ql-block"> 扎西年方十五,父母死于雪灾,只与瞎眼阿婆相依。白日他在八廓街替人牵马搬货,夜归便对着度母像说话,说今日被货商克扣了钱,说阿婆的咳嗽又重了,说邻院的卓玛姑娘送了他一块糌粑。度母像总是垂眸含笑,翠衣上的水纹仿佛要漫出案头。</p><p class="ql-block"> 这夜扎西归得晚,见土屋窗棂漏出微光,推门便惊在原地:案头的绿玉度母竟化作了真人。她着翠色天衣,发间坠着红宝石,颈间缺的璎珞正随着呼吸轻颤,指尖裂瓣的乌巴拉花已开得圆满。瞎眼阿婆正摸着她的袖口,笑叹“这姑娘的料子比贵族的氆氇还软和”。</p><p class="ql-block"> “你是……”扎西的藏刀“哐当”落地。</p><p class="ql-block">绿衣女子抬眸,眸色如绿松石浸了雪水:“我是你供的度母。你日日以心喂我,玉像的裂痕早通了灵窍。”她指了指阿婆的眼睛,“老阿妈肺里积了寒痰,我已用莲露替她清了,明早便能见光。”</p><p class="ql-block"> 阿婆果然在鸡鸣时睁眼,指着扎西哭出了泪。扎西跪在度母面前磕头,额头磕得青肿。度母扶起他,翠袖扫过他的伤处,青肿便消了:“你不必拜我。我本是观音右眼的一滴泪,因见你心口干净,才借玉像化形。只是我不能久留——玉像沾了人气,三日后便会变回顽石。”</p><p class="ql-block"> 扎西急得扯住她的袖口:“那你要去哪里?”</p><p class="ql-block"> 度母望着窗外的拉萨河:“去救该救的人。三日后你若想我,便去南山的莲池,那里的乌巴拉花会开三朵并蒂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日扎西带阿婆去药王山看诊,大夫惊道“这寒痰积了十年,竟像被水洗过一般”。归途中遇着货商带着打手拦路,说扎西偷了他的玉石。正拉扯间,一阵翠风卷过,打手们忽然抱着脚踝惨叫——脚下竟长出半尺高的青藤,将他们缠在路边柳树上。货商抬头,只见绿衣女子立在柳枝上,指尖的乌巴拉花正往下滴着露水,惊得他连滚带爬逃了。</p><p class="ql-block"> 第三日雪落得紧,扎西揣着攒的银钱往南山跑,却见莲池边围了一群兵丁。为首的是噶厦官府的代本,正用长矛挑着一个女子的发辫——那女子竟是卓玛,她因不肯做代本的侍妾,被诬作“私通妖物”。</p><p class="ql-block"> “这贱婢昨夜在我帐中放了青藤,定是与扎西那小子勾结!”代本的佩刀已架在卓玛颈间。</p><p class="ql-block"> 扎西扑过去挡在卓玛身前,却被兵丁按在雪地里。正挣扎时,莲池忽然腾起翠雾,度母踏莲而来,翠衣上的雪片落处皆化莲瓣。代本见她美貌,竟色心大起,挥刀便砍:“把这妖女也绑了!”</p><p class="ql-block"> 刀风到度母身前,忽然化作一丛荆棘,反将代本的手刺得鲜血淋漓。度母垂眸道:“你身负三罪:克扣驿卒粮饷、强占民女、私吞赈灾银。今日我便代天道罚你。”她指尖的乌巴拉花飞出三片花瓣,分别化作狮、蛇、水——正是绿度母“救八难”中的三难。</p><p class="ql-block"> 雪狮扑翻了兵丁,毒蛇缠住了代本的佩刀,莲池的水漫成洪流,卷走了官府的印信账册。度母牵过扎西与卓玛的手,往莲池深处走:“我本可将这代本打入地狱,但玉像的灵力已尽……”她的翠衣渐渐透明,露出玉像的纹理,“我若以魂换魂,可保你们一世安稳,但此后便再不能化形了。”</p><p class="ql-block"> 扎西抓着她的手腕,却抓了满手冰凉的玉屑:“不要!我不要你变成石头!”</p><p class="ql-block"> 度母笑了笑,指尖的乌巴拉花落在扎西掌心:“记住,我是你心口养出的度母。三百年后,若你还能找到这朵花,我便会回来。”</p><p class="ql-block"> 话音落时,绿影彻底化作玉像,颈间的璎珞又缺了一环,指尖的花瓣裂了半片。莲池的水退去,兵丁们只当是雪盲症发作,揉着眼惊走了。</p><p class="ql-block"> 阿婆将度母像重新供在案头,只是案头多了两双碗筷——卓玛嫁给了扎西,白日帮人缝补,夜里便和扎西一起对着玉像说话。阿婆常摸着玉像的翠衣,说“这姑娘的手还是暖的”。</p><p class="ql-block"> 扎西活到七十八岁,临终前将乌巴拉花花瓣藏在玉像底座。他说梦见度母在莲池边等他,翠袖上沾着三百年后的露水。</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三百年,拉萨城已通了火车。一个叫扎西平措的少年在翻新老房子时,从墙缝里挖出一尊绿玉度母像,底座藏着半片干枯的花瓣。他将花瓣泡在清水里,花瓣竟化作了翠色的莲露。</p><p class="ql-block"> 当夜平措梦见一个绿衣女子,笑着说:“我是你心口养出的度母。这次,我不走了。”</p><p class="ql-block"> 扎西平措将莲露滴在玉像颈间的缺璎珞处,那裂痕竟缓缓愈合,指尖裂瓣的乌巴拉花也重新舒展。当夜三更,案头忽然腾起翠雾,度母的身影自玉像中走出,这一次她的翠衣上沾着现代的尘埃,发间的红宝石映着窗外的路灯。</p><p class="ql-block"> “三百年前我以魂封玉,原是赌你心口的暖能续我三生长缘。”度母坐在扎西平措的旧沙发上,指尖点过他桌上的课本,“如今你将花瓣化露,是把三百年的念想都融成了真心,我自然不必再走。”</p><p class="ql-block"> 平措的阿妈推门进来,见绿衣女子坐在家中,竟不惊讶,只笑着端来酥油茶:“我昨夜梦见阿婆说,有个绿衣服的姑娘会来家里住。”原来扎西临终前,将度母的事写成了札记,世代传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第二日平措带度母去八廓街,她望着转经筒与奶茶店,指尖的乌巴拉花化作一串翠色念珠,挂在了卖唐卡的老人颈间——那老人正是三百年前代本的转世,此刻忽然落下泪来,说“心口的荆棘终于开了花”。</p><p class="ql-block"> 后来平措大学毕业,在拉萨开了家小客栈,名为“翠影居”。客栈的院角种着一池乌巴拉花,总开着三朵并蒂的。客人们常看见绿衣女子坐在花旁,替旅人缝补磨破的背包,或是用莲露治好了高原反应的头疼。</p><p class="ql-block"> 有人问平措:“那姑娘是你妻子吗?”</p><p class="ql-block"> 平措便指着院角的玉像笑:“她是我家供了六百年的菩萨,也是我家灶台上添柴的人。”</p><p class="ql-block"> 异史氏又曰:神佛的慈悲从不是远在云端的施舍,是凡人心口的暖,焐热了顽石,续上了长缘。当玉像的裂痕里住进了烟火,当莲露的香混着酥油茶的味,那高高在上的度母,便成了灶前添柴、灯下缝衣的寻常爱人——这才是人间最灵的“救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