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态平和见气韵

华歌

　　晨起推开窗，万泉河的风便裹着水汽漫进来，带着两岸椰林的清润，拂过脸颊时，竟有几分熨帖的温柔。风里还夹着河泥与水草的淡淡腥甜，混着远处油坊传来的山柚油香气，那是独属于琼海水乡的气息，不浓不烈，却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眉眼间的褶皱。我站在窗前，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细碎的金光随着水波缓缓漾开，像撒了一河的碎钻，晃得人眼波都跟着柔软。忽然想起那句“容貌藏因果，形象随人心”。这河畔的日子，慢得像河水淌过鹅卵石，不惊不扰，却悄悄在眉眼间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不是风霜的粗砺，而是时光沉淀的温润。

记得初来琼海城区时，我总带着一身都市的焦灼，除了在单位上班外，还在外面谋一份写作的差事。那时的日子像被按下快进键，挤公交上班、赶写材料、应付不完的应酬，有时连吃饭都像是在赶时间，囫囵吞下几口，便又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未写完的材料、未回复的消息，辗转难眠时，便觉得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总是带着几分倦态，眼下是化不开的青黑，眉间拧着一个川字，像刻上去一般，怎么舒都舒不平。后来偶然寻到一处靠近万泉河的住处，早晚便总爱到河边走走。那时的我，步履匆匆，连看风景都带着几分急躁，直到撞见河畔的寻常烟火。晨起的人们沿着河岸缓步徐行，手里提着刚从早市买回的新鲜莲雾与嘉积鸭，脸上带着惺忪的睡意，却又透着满足的安然；午后的榕树下，老人们搬着竹椅围坐一圈，泡上一壶香醇的鹧鸪茶，天南地北地聊着家常，阳光透过浓密的榕树叶，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傍晚时分，年轻的父母牵着蹒跚学步的孩童，在河边的游乐园里玩，孩童的笑声清脆响亮，惊起几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白鹭，展翅掠过水面。灯影摇曳中，河面霎时成了流动的星河。他们脸上的神情皆是松弛的，那份安然，竟让人心生羡慕。于是，我索性辞了兼职的工作，在河畔寻租一处带小院的民房，白墙黛瓦，院外便是潺潺流水，就此安身立命。

住下来才发现，万泉河的水，竟是最好的心境良药。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沿着河岸慢跑。脚下是被露水打湿的水泥板，踩上去凉丝丝的，带着几分湿滑。身旁是摇曳的芦苇，细长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湿了裤脚。河水缓缓流淌，像一条碧绿的绸带，在晨光中舒展着身姿，偶有白鹭掠过水面，翅膀轻点，激起一圈圈涟漪，涟漪散去，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跑累了，便坐在河岸边的石凳上歇脚，看捕鱼人划着窄窄的小木船，慢悠悠地荡在河心。他们手里握着渔网，动作不疾不徐，抬手、撒网，渔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后稳稳地落入水中，像是在与河水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值逢端阳节到来时，河畔的赛龙舟活动便紧锣密鼓地筹备，黝黑的臂膀挥舞着，喊着铿锵的号子，声浪顺着河水传出去老远，却不喧闹，只透着一股质朴的热闹。阳光渐渐升高，洒在水面上，河雾慢慢散去，远处的白石岭与西岸岭清晰可见，黛色的山峦与碧绿的河水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美的水乡画卷。那一刻，心里的焦躁竟像被河水冲淡了一般，渐渐消散。我开始明白，人的相貌哪里是七年一变，分明是心境变了，眉眼便跟着柔和起来。从前总爱皱眉，眉间的川字纹深得像刻上去的，如今日日与河风相伴，听着流水潺潺，看惯了河水的从容不迫，竟连皱眉的次数都少了。晨起对着镜子梳洗，竟发现脸色渐渐红润，眼下的青黑淡了许多，眼神也多了几分清澈，这哪里是保养的功劳，分明是心态平和了，气韵便自然而然地舒展了。

都说“人是气死的，花是浇死的”，从前对此半信半疑，如今却深有体会。前几日，隔壁的阿婆拎着一篮刚摘的杨桃来我家串门，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与我说起她年轻时的往事。阿婆年轻时性子急，一点小事便爱钻牛角尖，与人争执时非要争个是非对错，工作上也事事要强，不肯落于人后。五十岁那年，一场体检竟查出了一身的毛病，高血压、高血脂，脾胃也虚弱得很，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后来她随儿女搬到万泉河畔，每日看着河水悠悠流淌，慢慢悟透了许多事。她说：“你看这万泉河的水，从五指山一路流下来，遇到礁石便绕个弯儿，遇到浅滩便放缓脚步，从不会硬碰硬。人也一样，心宽了，路就宽了，身体自然就舒坦了。”阿婆还说，每年端午，河畔都有洗龙水的民俗，人们带着艾草与菖蒲，在河水里沐浴祈福，说是能洗去晦气与病痛。她便是从那时起，学着在河水里放空自己，让流水带走心里的郁结。阿婆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的心里，漾起层层涟漪。是啊，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值得生气的？你争一句，辩一分，到头来气的是自己的身体，伤的是自己的心神。那些劝不动的人，拦不住的事，何尝不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就像河水遇到礁石，总要撞出浪花，才能继续向前。有些弯路，非走不可；有些劫难，非渡不可。与其执着于一时的得失，不如学着像万泉河的水一般，从容豁达，随遇而安。自那以后，我遇事便总想起阿婆的话，想起那悠悠流淌的河水，心头的郁结便少了许多。

养生养的是心态，这话一点不假。我在河畔的小院里，辟出一块空地，种了些三角梅、茉莉，还有几株本地的芭蕉。每日清晨浇水施肥，却从不强求它们开花。该发芽时便任其抽枝展叶，该开花时便看它们肆意绽放，顺其自然，反而处处是惊喜。春日里，芭蕉抽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舒展着；夏日的茉莉开满枝头，整个小院都飘着淡淡的清香；秋日的三角梅开得热烈奔放，一簇簇的花朵爬满院墙，映着院外的河水，明艳动人。闲暇时，泡一壶鹧鸪茶，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河面上的船来船往。渔民的小木船悠悠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游客的游船满载着欢声笑语，惊起一群群水鸟；还有孩童们的小纸船，摇摇晃晃地漂向远方，承载着天真烂漫的梦想。偶尔还能瞧见河畔人家的婚宴，红绸子挂满了椰树，人们端着椰子酒，唱着琼剧小调，将欢声笑语洒在河面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伴着河水潺潺的流淌声，心里便满是安宁。我渐渐懂得，养生不是顿顿山珍海味，不是日日滋补调理，而是晨起时的一份从容，不必赶时间，不必追进度，只静静看一场河畔的日出；是午后的一杯清茶，在茶香氤氲中，感受时光的缓慢流淌；是傍晚时的一次散步，踩着夕阳的余晖，与河畔的晚风撞个满怀；是不与人争，不与事扰的心境，是面对生活的波澜，依旧能保持一份平和与淡然。

夕阳西下时，万泉河被染成了一片金红。落日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河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泛着温暖的光。远处的山峦、岸边的椰林，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美得像一幅油画。河畔的公期活动正热闹开场，人们抬着神像巡游，锣鼓声、唢呐声与河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我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河面的波光交织在一起。晚风拂过，带着河畔的凉意，吹起衣角，也吹乱了发丝。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养生，莫过于守着一方水土，安着一颗初心。容貌会老，岁月会在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皱纹，但气韵却不会。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平和，是历经风雨后的通透，是看过世间百态后，依旧能保持的一份纯粹与安然。就像这万泉河的水，千百年来，静静流淌，看过朝代更迭，看过人间烟火，看过悲欢离合，却依旧清澈如初，从容依旧。它以亘古不变的姿态，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滋养着每一颗渴望安宁的心灵。

我想，往后的日子，便守着这一方万泉河，看云卷云舒，看河水缓流，看四季流转，让心在流水声中慢慢沉淀，让眉眼在岁月的打磨中，渐渐生出温润的光泽。这，便是最好的生活，也是最好的养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