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盏雪》

书剑流星

江湖一盏雪

作者：书剑流星

他们说，我的剑太冷，

像终年不化的雪山脊线；

说我怀中那枝红梅，

是这白茫茫天地间，

唯一敢烫伤目光的——血色。

雪是子时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风里些许盐末似的碎屑，

打在老羊皮袄上簌簌地响。

走到后半夜，那雪便成了势，扯棉撕絮一般，只管往人脖颈里、眉眼上盖。抬眼望去，四野里只剩两种颜色：头顶是泼墨似的、沉沉压下来的天穹，脚下是越积越厚的、无边无际的白。那白，把来时的蹄印、路旁歪斜的荆榛，连同远处本该是深褐色山脊的轮廓，都一口吞吃了，嚼碎了，又囫囵地吐还出来，成了混沌一体、无声无息的“无”。

就在这要将一切存在都消抹去的、绝对的白里，我看见了那棵树。

那是怎样的一棵“树”呢？它从一片陡崖的石缝里挣出来，身子是虬结的、漆黑的，像是大地被冻僵后一根痉挛的血管。可就在那嶙峋的、看似已死的枝梢顶端，竟迸着几粒火星子——不，是花，是梅花。薄薄的花瓣，在能把石头冻裂的风里，微微地、钝钝地颤着，颜色却是一种不管不顾的、近乎蛮横的红。它不“傲”，也不“雅”，它只是“在”。在这万物噤声、皆欲俯首的威压里，它沉默地、固执地，烧着自己。

我走过去，折了一枝。动作很轻，仿佛怕碰醒了什么。指尖触及那细枝的瞬间，一种尖锐的、木质的凉意直刺进来，随即，花瓣边缘那抹红，却像炭火将熄前最后的内焰，竟隔着羊皮手套，也给了我一种“烫”的错觉。我把它拢进怀里，贴着心口那处旧伤。雪立刻又覆上来，试图也把这唯一的、僭越的颜色掩埋。可那红，透过越来越厚的雪壳，依然顽固地渗出来，像一粒不肯闭上的、带血的眼。

于是我想起了昨日在野店里，那几个披着锦裘、围着泥炉的书生。炉火把他们的脸烘得通红，他们正为谁家新填的一阕《玉楼春》，争得口沫横飞。“离愁”“别恨”“销魂”，那些字眼，被温过的酒气润泽着，从他们唇齿间滚落，竟也带着一种圆熟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其中一人见我倚在门边，怀抱长剑，满身风尘，便带着三分醉意的慨然，遥遥举杯：“这位壮士，风雪独行，可是有‘万里关山何处寄愁肠’的感慨？”

我什么也没说。只将杯中粗酿的烧刀子一饮而尽。那酒像一道冰线，从喉头直坠入腹中，然后“轰”地一声，燃起一团真正的、灼人的火。他们的愁，是砚台里磨出的、可以题在扇面上的；而我的，是这怀里梅花根茎的冷，是旧创在雪夜隐隐的痛，是剑在鞘中，感应到某种召唤时，那无声的、漫长的鸣颤。那“愁”太沉，太具体，反教人说不出，也无须说。

我继续走。雪已停了，天地间是死寂的银亮。远处，山河的脉络在积雪下起伏，像一具巨大的、冰封的躯体。而我的心，我那颗裹在层层血痂、风霜与记忆之下的“剑心”，在长久的沉寂与封冻之后，此刻，竟因这一枝梅的“烫”，因那虚假愁绪的映衬，而生出了一丝极淡、极锋利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欣悦”的东西。它想“展颜”，想破开这冰封的面具，想真正地、痛快地呼吸一次这凛冽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寒气。

这念头一起，手便按上了剑柄。

剑名“无铭”，寻常的吴钩制式，鞘是乌沉的鲨鱼皮。我缓缓将它抽出。没有想象中清越的龙吟，只有一种滞涩的、像是冰层相互摩擦的暗哑。剑身映着雪光，是一片濛濛的、毫无生气的青白，像结了冰的深潭。它需要淬火，需要一场极致的寒冷，来唤醒骨子里蛰伏的锐气。

我解开衣襟，让那漫天彻地的、刀子似的寒气，直接撞上胸膛，也撞上横陈的剑脊。风卷着雪末，一层，又一层，扑上来，黏上去，堆积，加厚。它们不再融化，而是紧紧咬住钢铁，仿佛要将它也同化为这苍茫的一部分。我的体温，怀中心口那一点可怜的、被梅花微微呵暖的热意，便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悖逆的火源。热力一丝丝透出，传导给紧贴的剑，与那试图封印它的霜雪，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微观的厮杀。

雪末在剑身上结成薄甲，又被体温和意志“淬”出细密的水痕，旋即冻作更坚硬的冰棱。我能感到剑在“醒”来，那僵硬的、沉睡的钢铁，在冷与热反复的绞杀与浸润中，正被赋予一种全新的、紧绷的“存在感”。这不是匠人炉中的烈火与清泉，这是天地的洪炉，以寒为炭，以风为鞴，以侠客的血性与孤独为薪柴，进行的一场祭炼。淬它，也淬我。

就在这人与剑，在绝对的寂静中逐渐合一的时刻，风，忽然变了方向。起初只是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流转，拂过耳边，带来远处山谷一丝呜咽的、被拉长的回响。随即，更多的风从四面八方苏生，它们不再垂直落下，而是开始奔跑，开始汇聚，开始传递某种隐秘的讯息。它们卷起地表的浮雪，扬起迷蒙的纱幕，穿过枯林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忽高忽低的啸叫。江湖醒了。今夜，不知何处，定然有暗流在涌动，有事端在酝酿，有刀剑即将出鞘，有约定正在生成或破碎。这风，便是那巨大无名的、名为“江湖”的活物，一次深长的呼吸。

我系好衣襟，将淬过的剑还入鞘中。那剑，如今摸上去，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凉，仿佛将周围的寒气都吸纳入体，化为己用。怀中的红梅，瓣上的雪已悄然融化，凝成细小的、晶莹的水珠，映着将明的天光，宛如泪滴，又似未冷的血。

前面是一道断崖，崖下是依旧沉睡的、被厚雪覆盖的莽莽丛林，更远处，是蜿蜒如练、却听不见流淌之声的冰河。我摘下腰间那扁平的锡酒壶，旋开盖子。里面是最烈的烧酒，此刻怕也已半凝。我走到崖边，将壶身倾斜。

一线琥珀色的、粘稠的液体，挣扎着淌出，并未立刻落下，而是在壶口凝驻片刻，拉出细亮的丝，然后，才决然地坠入下方无边的苍茫与幽邃之中。没有声音。没有祭词。这杯酒，祭这满山的雪，祭这独红的梅，祭今夜淬过的剑与心，也祭那在风中流传、却注定与我无关的江湖。

雪光浸透了我的身影。我，我的剑，我怀里的梅，连同那已坠入虚无的酒痕，都成了这苍茫画卷里，一道沉默的、即将被新雪覆盖的、淡淡的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