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沃平城（短篇小说）

心灵归宿

血沃平城

（短篇小说）

文/代强（安徽）

深秋的大同城，风裹着塞北的沙砾，刮过东街大有仓的青砖灰瓦，也刮过明德小学的校门。校门上挂着的木牌早被日本人漆成了惨白，歪歪扭扭的日文和中文并排刻着，像一道勒在脖颈上的痕。

赵连元的影子，总在夕阳西下时被拉得老长。他刚二十出头，眉眼清俊，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课桌上的课本是日本人发的，满纸都是“大东亚共荣”的鬼话，可他总趁着教“满语”的间隙，用极低的声音，给孩子们讲李白的诗，讲岳飞的枪。他的手指纤细，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汉”字时，指节会微微泛白。

“先生，‘故乡’是什么意思？”前排的小丫头怯生生地问。

赵连元顿了顿，窗外的宪兵岗哨正背对着这边。他俯下身，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是家，是埋着祖宗骨头的地方。”

这话，被窗棂后一双三角眼听了去。那是学校里的杂役，背地里早投靠了日本人，是个实打实的汉奸特务。

没过几日，校长便找到了赵连元。校长的脸皱成了一团干枣，声音压得极低：“连元啊，上面通知，派你去张家口参加教师集训，明早的火车。”

赵连元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看着校长躲闪的眼神，看着窗外掠过的宪兵皮靴，心里明镜似的。可他没说一个“不”字，只是点了点头，长衫的下摆轻轻晃了晃。

第二天拂晓，天还黑着，寒星缀在墨色的天上。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出大同站，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像是谁在敲着一面破鼓。赵连元坐在靠窗的位置，手心里攥着一枚母亲给的平安扣，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里。

突然，两道黑影猛地扑了过来，粗糙的麻袋瞬间罩住了他的头。口鼻间全是尘土和霉味，胳膊被反剪在背后，骨头硌得生疼。他挣扎着，却只换来更凶狠的拳头，一下下砸在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麻袋被扯开。眼前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墙壁上渗着水，角落里堆着几根锈迹斑斑的铁棍，还有烙铁，正烧得通红，滋滋地冒着热气。昏黄的灯光下，几个穿着黑色便衣的特务，正斜着眼打量他，像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

“说！你和八路军怎么接头的？”为首的特务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赵连元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疼得钻心。

“我……我只是个教书的。”他喘着气，声音嘶哑。

“教书的？”特务冷笑一声，抄起墙角的铁棍，狠狠砸在他的背上。“教书的敢讲中国话？敢给娃娃们灌输反日思想？”

铁棍带着风声落下，一下，又一下。蓝布长衫很快被撕开，渗出血迹，晕成一朵朵暗黑色的花。赵连元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想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特务见他不吭声，又端来一碗辣椒水，捏开他的嘴，硬灌了进去。辛辣的液体呛进鼻孔，烧得鼻腔和喉咙像着了火。他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眼前阵阵发黑。

鞭子抽在身上，像毒蛇的獠牙，撕开皮肉；烙铁按在胸口，滋滋的声响里，是皮肉烧焦的味道。疼痛像潮水，一波波涌上来，淹没了他的意识。他昏过去，又被冷水泼醒。

审讯持续了一天一夜。

赵连元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能看到特务们狰狞的脸，能听到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却始终摇着头，重复着那句话：“我……不知道……八路军……”

宪兵队的队长终于不耐烦了。那是个满脸横肉的日本人，手里攥着一根碗口粗的铁棒。他走到赵连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暴戾。

“支那猪，嘴硬！”

铁棒高高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赵连元的头上。

一声闷响。

赵连元的身体晃了晃，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里面映着微弱的光，像两颗熄灭的星。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烙铁还在滋滋地响。

特务们七手八脚地把他的尸体塞进麻袋，绳子捆得死死的。夜幕降临时分，一辆驴车驶出了密室，朝着火车站北侧的荒郊野地去了。那里杂草丛生，荒冢累累，麻袋被埋进土坑，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第二天一早，那几个特务就闯进了大有仓的赵家小院。赵母正坐在门槛上，纳着鞋底，等着儿子回来。

为首的特务一脚踹翻了院里的石磨，唾沫星子喷了老太太一脸：“你儿子参加了八路军！限你三天把他找回来，不然，皇军饶不了你全家！”

老太太愣在原地，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看着特务们扬长而去的背影，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被风卷着，飘出小院，飘向灰蒙蒙的天。

赵连元的死，像一滴水落进了沙漠，悄无声息。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大同城里的知识分子，像被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地倒下。他们中，有教书的先生，有写文章的文人，有开书店的老板。三百多人，都被安上了“通共”的罪名，被秘密处决，被埋进不知名的荒郊野地。

日本人说，他们是逃亡了，是参加八路军了。

直到多年后，日寇投降，那些沾满血污的档案被公之于众，真相才大白于天下。

那三百多个名字，像三百多颗星星，嵌在了平城的夜空里。

风，还在刮着。刮过东街大有仓，刮过明德小学的旧址，刮过那些荒草萋萋的坟茔。像是在低声诉说，诉说着一段不能忘却的，血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