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走了万里——驻村笔记（连载七）/卢瑞龙

木槿记忆

2022年11月25日

上午，村部坪院外的公路边上，一位背着背笼和柴刀去山里劳作的阿婆正安静地站着，翘首望向远一些的西边。

顺着她的望向处，我看见一辆装满石头的大货车正轰鸣着由远而近。

不知觉间，狗狗小小白来了。接着，又来了一条黄颜色的，我姑且称之为阿黄的狗狗。

我们四个，都望着，不说话。

事实上，村子里近来正意外地修建着一条新的产业路。大货车会时时把施工富余的石头拖载到村子南边去以作它用。而挖机和铲车，每每作业时也会震天地轰隆着，远远胜过大务小事和逢年过节时鞭爆的噼哩啪啦。

村子里向来寂寞。年轻的人和更年轻的孩子，都离开了家门，去远处和更远处打工、读书。他们偶尔回来时，会把五颜六色的话音也一同带回来。当然，想必，另一处的另一些他们也会如此。如是，这样的修建，就是村子里的一种热闹。

其实我也是寂寞的。驻村的时日里，我常常在各样资料表格和各家坪院里游走。我看文件、看新闻，我听任何一个会说话的村民切切的倾诉与唠嗑。我无时不刻在度量着一些深重与距离。在无数的幸福与愧疚里，我紧紧地闭上嘴，把不甘和无奈，如寂寞一般吞下去。

前几天的阴雨里，我随曹平书记和队员吴大友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去赶场。因为省检在即，县里取消了所有乡村振兴工作队的双消。一两个星期了，衣物脏了姑且可以将就，但食品蔬菜的没有了，那就人命堪忧了。人是铁，汉子更是好铁，但饭菜是钢啦。

吴大友开着他的皮卡，在我所驻的这样的村镇，这是最为适用和贴切的交通工具。回程时，村里有四个赶场的老人要搭车。这很显然，怎么都坐不下。所以，有两个老人说，那我们走路回去，走得一阵后，可能会搭得到便车。还是我聪明，我说车厢后面可以坐人，说完我就爬了上去。大家都不同意，说，那怎么行，会冷死的。我说行啊，我年轻，再说，我还可以照顾车厢里的各样食品和物质啊。有个老人说，你年轻，你什么年纪了。我说，才五十七八呢。于是，几个老人说，那你确实年轻。

一不小心，我就成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于是，我坐在最稳当处的车厢最后面三角区处。我两手抓紧后车厢板和侧车厢板，双脚呈一个马步的式子，头脑里却想到三十多年前正当年华时坐在货车车厢里时的种种惬意与欢畅。但是，到底是不如那时了，山岭、树木、溪涧，一应齐齐地往后平和而去，却有寒风迎面，如刀、似鞭。有一刻，我戴上了羽绒卫衣的那个帽子，却发现它不过就是一样金玉其外的摆设。

好在，到达村部之前，我并没有倒在寒风里。其实，一路上，我都往好处和幻处想。有点像遥远的从前和国度里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想到炉火与烛光，想到奶酪与火腿，还想到圣诞节的花树与漂亮衣裳。我甚至还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这个世上可能唯一疼我的人，她在远处，她在故乡，她看不见我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她也听不见那样激荡的寒风声响。

所以，有热闹可看，该是多么欢颜。

货车终于驶到眼前。

小小白欢跳着跑开了，阿黄也欢跳着跑开了，可能是车轮卷扬起的灰，让它们隐入了尘烟。

但是，那个阿婆没动，我也没动。

事实上，我都忘了捂紧我的鼻子。

2022年12月5日

昨晚七时许，陪队员吴大友做完核酸，就往三十多公里外的排大方村里赶。

星期天晚上宿村，是地方的要求。这没有办法，网上说：要么你离开，或者你闭嘴。孩子他娘说：有本事你莫去试试。想想也是，怎么不是讨吃嘛。又想想，仅仅是讨吃，真是有趣。

车至城外五六公里处的格则湖水库路段时，被拦下了。原来是临时设立了一个疫情防控捡查点。刚刚还在笑话因不明不白黄码而核酸的吴大友，却不曾想自己也核了一把酸，当了一回瓮中的鳖。

电视剧《巡回检察组》里，派出所所长李长盛说：上有官威，下有民意。网上说：一半核酸，一半心酸。

黑夜挡住了原本并不犀利的目力，但它并不能稀释潜藏的一应不测与危险。好在我们熟悉正奔赴的前路，我们了解那些坑和洼、那些坎和弯。

整整一个星期了。村里的雪，尚未化完。人家的瓦背上，依然些些点点，如象棋里的残局。

一个晚上，紧缩身子，被子裹了又裹，还是觉着睡在冰窟窿里。

雪没有再落，因为下半夜了，我也没有听见它的脚步声。

醒来是很早的事情，有悖于城里的慵常。海拔七百余米的山界上，一大片莽莽茫茫的台地，滋润着茶叶和水果味的香甜空气。

村部的送水管道冻裂了，尚未修复。就去不远处的水井提水。洗菜也便去得水井。井边的稻田里，有着四五十只麻鸭，亲热地招呼我们。我冰冷地洗着辣椒、大蒜、白菜、猪肉。心头忍不住一暖时，就把上好的白菜分给了它们一些。

事实上，就在我笨乎手笨脚不紧不慢择洗时，周围的一些屋顶上已然升起了炊烟，村子，正次第醒来。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太阳，我将信将疑。对这个世界，我的信任正在渐渐消失。

中午，送村支书梁清寿到镇政府办事，顺便去一家超市花六十元给村部买了两个电火炉。

超市琳琅，幽长的进深总是有三四十米的伸延，由前街街面直至后门的水田河。这在小镇上，它形容的庞大让我觉着突兀而意外。不过，我马上就想到了黑格尔说的——存在即合理。

出得超市时，我给老板娘送去了赞许，并说了几声麻烦和谢谢。就是这样寻常的结句，竟然获得了她的连叹：看看，看看，有文化的人，就是有礼貌，会讲话，让人舒服。

村里无需朝九晚五，无事时闲，有事时通宵也赶。下午三时许，吃过晚饭后，工作队一行即回去县城，采购水管龙头等物品，顺代也向各自单位汇报驻村工作。

让我惊诧的是，狗狗小小白依然忽快忽慢地撵在我们车后。不同于往日的是，这次它还带了其它未名的六只阿黄、阿黑。

在我们驶上主道，车子开始轰鸣着加油时，它们停下了追赶与玩闹，站在路边，扬着头，无声又巴巴地目送着我们。

我从后视镜里瞥向它们。转弯之前的霎那，照片一般定格。我的多少次离别，都披挂着岭上的翠色呀。我想，欢喜送别的李叔同，他也写不尽百媚千红，情爱万种。

山中日月长，更梦白云乡。

2022年12月7日

早醒，透过窗孔，人家的屋顶上，残雪已然不存。黑黑的瓦背，素而净，泛着一种视觉上的剔透。

翻了翻昨天晚些时候的微信朋友圈，就欢喜地见到了老作家彭图湘先生作词的《呼啦啦，苞谷粑》。

这个歌词，他先前就告诉过我。他说会由湘西州音协副主席张君林先生作曲，国家级土家族歌王覃诚芳女士演唱。作曲已然停当，演唱正在缓缓出炉之中。

曲子我不懂。歌词我认真地看了，还是觉得可圈可点。五谷杂粮，最是养人。金贵到救命，低贱到棚户的路边。若不是为着养家糊口，谁又愿意贪黑起早露宿风餐。复兴镇上勤劳聪慧的一绺一爿，竟成产业，经由209国道，千里万里走远。呼啦啦，苞谷粑，粗粝粗犷，一咏三叹，在我心头，在我眉间。

好咧，先生。

无独有偶。早上，队员吴大友边做饭边循环了一首《天边》。

这首歌曲，我当然听过。但是于这样冬寒的苗寨里，我竟被一种温柔攫住，深深地沦陷。野茫茫，天苍苍，风吹草低见牛羊。地域标识如此明晰的内蒙草原的音符，浸入了我的骨髓，流进了我的动脉。它强烈地让我想到遥远的故乡和从前在我心底里住过的人。

泪水滑落。滑落的泪水，不仅仅只是经过年少的脸庞。

回过神来，我即致电作曲家张君林兄和词作家、学者彭强兄。我说，为什么有些音乐，我一听，就知道它是内蒙的、西藏的或新疆的？为什么有些音乐，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念念不忘，比如《小河淌水》，比如《在那遥远的地方》……为什么我们湘西本土的音乐就是走不出去？为什么很多主旋律的音乐仅仅止于晚会与舞台？为什么？

他日，倒是要聚它一聚，扯它一扯，谈个究竟，弄个明白。

且不表。

梁清寿村支书家的水管坏了，请得人来修理。或者是工作量较大，也可能苗家人好客。总而言之，他买了两只大麻鸭，晚上大家打平伙。

鸭子就喂养在村部院坝外的稻田里，自己去捉。价格有市场，斤两凭良心，只要过后给主人家讲一声，结账就行。

捉来的鸭子，嘎嘎嘎地叫得更欢。它们不知道，此来再无回返时。当然，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的种种铺排，会终于某个夜晚又或某个早晨。

本来我不该举杯。曾经的胃出血以及由胃而起的偏头痛，让我坠入过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美食与美酒，却又让我好了伤疤忘了痛。

一桌席，除了我和吴大友，小交流之外，都讲苗话。我不懂英语那般的洋文，可我又何曾亲近过苗语？是有些冷场与小尴尬，但无伤大雅。该举杯时举杯，该点头时点头。

当然，我还有一种小聪明。我总是努力地阅读他们开合的唇，如果它们是明快和松软的，那么，他们的心里当然也是善意与开怀的。事实上，一直以来，在看外语电影时，我就相信一个真理，洋人哭时，我们也会哭，洋人爱时，我们也会爰。他们于我们而言是洋人，反过来说，莫不如是。

所以我常常认为不同民族的信仰和图腾其实都可以归结于人性，尤其是人性中善良与高洁处的共同。

如果我的秉持善良而高洁，那么我何时何地又不是任何其中的一分子？

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苏轼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路的通达与通透，竟是如此地无缝契合，齐齐地在心尖尖上舞动。

陌上花开之时，吾或缓缓归矣。

轻抚君红袖，剪尽西窗烛。

2022年12月22日

先是孩子他妈阳了，继而是孩子阳了，现在是我阳了。阳了也好，不用驻村，在家躺尸。

把老父亲从老家接来躲病，却不出三五天，躲了个“满屋阳”。

我想送他回去，却落了个开车都没力气。

有点儿奇怪的是，快八十四岁了，老父亲起码到今天为止还没阳。

本来我想记录一下阳的完全情状，那或者可以写作一篇长的散文。但我放弃了。各各的阳，各各有別。如果你不曾阳，岂不枉费我一番口舌。

反正我是头痛之至，胜过我的偏头痛。当然非常恶心想吐啊，喉咙可能要烧焦了、破了，还拉肚子，躺呀躺呀，躺在沙发上，就像乘着颠箥的船，一站起身来，就往地上倒。是不是要死了呀。

网络太强大了，不，应该说是太混沌花哨了。

什么都有人敢说，什么都有人敢做。

你敢相信官媒吗？你敢相信专家吗？好吧，嫌命长，你就信吧。

什么叫天老爷保佑？只有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天灾、瘟疫，活脱脱的不过就是报应。

人世太狂妄了，注定有此一劫。

从前，读仓央嘉措，读得翻江倒海，五体投地。他说：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如今想想，这个被称之为诗人的人，他有多么虚浮，他又有多么虚无。

咱也买不到很管用的药，所幸以前偏头痛，存下了一点儿布洛芬，也还有两包莲花清瘟。

今天受不了啦，挣扎着去超市买姜、橙、蒜、冰糖、干椒，回来一锅乱熬，送服了一碗给自己。末了，要求老父亲也喝了一小碗。

好与不好，我不晓得。底层人，去哪儿买药？平日里祛病疗伤，多不是这样的就地取材、土法上马？一颗露水养一棵草呀，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周一，与知名作家塞壬有过短暂聊天，当得知我劝孩子他妈去宾馆隔离时，她说：我天！那你赶快照顾家人啊。不用去宾馆隔离，现在哪有隔离一说，都在家自己扛，自己治。

又聊了一点儿关于写作后，她说：唉，我写疲了。也累了。也写不赢这个国家的权贵。现在年纪大了，以后写些安静的温和的小文章。以此度日。

思来想去，我亦只有文字了。

可是，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入文的呀。

2022年12月31日

上前天，回得村里。

一个多星期后的阳性初愈，心境较之身体，到底滞后了一步，目睹周遭之一切，竟然有隔世之感。蓦地就感同回得娘家的远嫁女子，某年某月某时某刻，总是在寻常里流得清泪两行。

村人依旧罗雀，亲亲招呼掩饰不住寥落。便去寻雪。

雪是冬日里村子里尊贵的客人，来得既远，总是会多住几个时日。它也不挑剔廊场，随处便可落座。

斑斑，澜澜，足迹无至的广阔处，雪的抚摸，未有遗漏处。而我就那么踏下去，咯咯、咔咔，我想起一种温柔的入侵，我穿过它，并且我没有抬起过我的唇。何况它在承接着我的深吻，它融入我，它不问疼痛，以及破碎。

在边缘的乡村，出离一些痛楚，我多么需要抚慰，当然，它唾手可得。乡村，从不嫌弃，它总是给人，最后的归宿与宽余。

前天，雪还浓着。

梁清寿村支书终究带我们去了国茶村。

国茶是葫芦镇的一个村子，是保靖黄金茶的核心产区之一，在过来的各样宣传赞美里，它已然成了一个鲜活的标本。

国茶离村子三四十公里的样子，梁书记已念叨了好几次，今日成行，想来它就该是今日了。

车过五牙村，再下中心村，东去几公里，便右拐进吕洞山镇张湾，入得茶岭村广袤的寨子，在梨囗、矮坡、俄梨之间穿行，梁书记竟然也迷了两次路。后来，过上路寨时，我们还左迷去了葫芦镇桃花坪村。几番峰回路转，我们方才折返东南经黄皮、贝土寨子而至目的地。

我手执方向盘，云里雾里感受至深的便是那清疏的山岭间滴滴点点的民居以及垄垄排排行行的茶园，而那些厚积的雪，被人家的炊烟缭绕着，在一种想像的舞蹈里，竟摇曵生姿，妖绕缠绵。

国茶有四五个寨子，而我们到得的地方，不过就是村部所在地的一个寨子。多少次因媒体所闻，国茶，它各样文旅的布列、密集资金的轰击以及保靖黄金茶的天然资源优势，已然让它若如浓妆的少妇，风韵撩人。

不过，一路的环绕观摹，我始终没有出声。就算在村支书石忠正家因浓妍的热情而举杯时，我也闭口不语。

我不时打量着梁清寿书记。有一刻，我想我明白了他心里的结。他心里有一个他想要的村子，比如国茶。一个想像或者一个梦，究竟会让一个人的心里怀了多少甜蜜柔情啊。当然，我触着了一个人心底的秘密，我也开始柔情，并且心疼。

我相信，有一天，排天方，也会盛开一簇簇、一团团、一山山、一岭岭的山油茶和保靖黄金茶的花。

珍视自己，脚踏实地，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哪方山水，不是如此娇媚。

前年五月或六月，办公室装修完备。

觉着墙壁空空，遂嘱保靖县民俗摄影学会会长彭武云赐摄影作品一帧，以妆日月，以壮行色。

千挑万选，独怜爱其一幅摄于二0一儿年十二月三十日的酉水雪景图。

那时，白雪正覆盖着幽静的酉水，一些静息的船帆，正歇息在如镜的河面，有着白了头的沉静和绝美，“天开文运”摩崖石刻——这酉水河上绝无仅有的风物，正隐入石壁间的草木丛里，作一种老者的垂怜，无言而宽远，无风，却有波纹，作一种抚摸与念想。岁月都过去了，风雨也过去了，爱、恨、毁灭、重生、远行、希望……一一沉静？

我心里一沉，又一热，斗胆为未名的这样作品命名：雪舞迁陵。

此刻，这样的雪，还正在我的眼前舞着啊！

你看见了没，亲爱的人。

俄乌战争，还在继续。谁赢谁输，打架的牛，哪有一块好皮子。

新冠尚在肆虐，人力的围堵，终告徒劳。

怨无所怨，忧有所忧，几见各样新年献辞，端着架着，耽耽自持，涂脂抹粉，空洞瘆然。

妻儿老小，油盐柴米，屋里二十四个工，哪一样，能轻心。

若占它一卦，也不会问命运、问前程。端的是，这人生苦短苦恨，但愿得，总而言之不醒。

抱一抱。

以记岁杪。

2023年2月21日

已然习惯了一个人。

去年二月二十一日，我独自驱车，在寒的雪里，前往复兴镇门前村，去驻村，去乡村振兴。

去年六月十三日，因为一种意外，我独自离开门前，小小的车里，塞满了物什，包括我不忍丢弃的几张过期的报纸。出得村口第一个拐弯处时，在空空的道路上，我还是鸣了一声笛。

去年十月十六日，我独自驱车，在秋的风里，前往水田河镇排大方村，去驻村，去乡村振兴。

不唯林林总总如此，事实上，在一切的文字写作里，我也是独自怀春、钟情、六甲、接生、养育，巴巴地、殷殷地。

昨天，我离开了排大方村。这次，我的离开，是因为地方政府驻村工作队的某种调整。

还是我独自，在村部二楼顶上的、人字形的、“意大利风情的小阁楼”里，打理行装。

打理行装，从前有外婆，后来有母亲。有母亲，是因为，外婆过世了，外婆也会过世？外婆的过世，摧毁了我对于童话的笃信。外婆过世后，母亲，就一直，代替外婆活着，我常常在某些画面里来回切换，在一种天宽地宽的自由自在里，我傻笑，或者也流泪。

当然现在，我只有自己，我不小了，五十七岁，是个大孩子了。我耐心细致地折叠、捆扎、打包，依然有几张过期的报纸，被我轻轻地，和碗筷一道，放入了塑料提桶里。

一次提三五袋，往复了四次。每次从二楼顶上下到二楼、一楼，经过大厅、球场，再到车旁，我都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就是心底里努力地表面上又若无其事地把泪水摁在鼻子与眼晴之间的过道里，任由它在其间翻天覆地。

村支书梁清寿还是组织了一场小巧的话别会，只是这样的会，并不放在会议室召开，而是围坐在村部大厅里。

围坐的除了村支书梁清寿、第一书记曹平、镇里驻村干部石泽超、队员吴大友以及我以外，还有同来交接的支行行长杨昌法。村妇女主任石巧凤刚刚见过，去地里忙活了。另两个村干梁成忠和梁文俊外出有事去了。

会议没有谁做记录，不过，我同时想，这样的会议怎么可能会被忘却。会议有很多很多关健词，不过，我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你。好吧，就讲一个：常相往来。

事实上，作文里有一个平凡的技巧，叫做：意断笔连。

嘎然而止，绕梁三日。

村支书梁清寿家有条小白狗，我给它取名为小小白。

它和我们很熟。在村里，除了晚上睡觉和上洗手间以外，它总是和我们在一起。是的，就是陪着、伴着、粘着、缠着。

我们每次离村，它都要送出村道以外一两里处的县道边，然后看着我们转弯、下坡，也不说再见，愣愣的，像个傻瓜。

我们每次回村，一下车门，它就摇起尾巴，晃着头，又嗅又舔，亲热有加，只差没像我小时候，每每黄昏时只要卖菜的外婆一回来，就翻她的背笼——翻粑粑、翻糖果、翻玩具……

可是这次，小小白失算了。离开村子时，它竟没了身影。

当然，下午两点多，平时，我们怎么会出村？所以小小白，它当然可以悠哉游哉、呼呼大睡呀。

小小白啊，你终究没我聪明，是吗？

少时，只上过几天学的母亲总是要我给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和在山东烟台当海军的大舅写信。

总是她念，我写。或是她剁猪草，又或是她缝补衣物、纳鞋底，但无一例外地，都是在煤油灯下。

有时，她念着念着就不念了。我也乐得不写，就用铅笔挑那煤油灯盏的灯芯玩。那灯竟越挑越亮，终究让我觉得会失火，进而害怕起来。

每每在信的结尾处，不用她念，我都晓得怎么写。无外乎就是：在外不要攒，当吃的吃，当用的用。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纸短话长，就此搁笔。此致，敬礼……

排大方，纸短话长。

2023年2月28日

昨天，我独自开着车，远赴一个名叫新寨的村子去驻村。

村子辖属比耳镇，紧挨着酉水河由西向东上寨（一组）、中寨（二组）、坪里（三组）、下寨（四组）地一字排开，琳琅而紧凑。

村子里栽种有一种叫着脐的橙，总面积有两千多亩。所以，被满目的青翠倾覆，村子又象一条荡漾在碧波里的船帆。

一路上，酉水河不时触目可及。逆流而上，三级的炒砂公路有如柔的玉带。而左手边列列退后的山峦，它们无一例外的苍翠，又让我把它们当成右手边河里的清波。如是，我就宛在水中央了。我的车，是另一艘船。我的方向盘，是另一种桨橹。划呀划呀。划呀划呀划呀划呀。

当然，关于村子，我还一无所知。不过这不要紧，在我命里出现，它自有来由。我最该做的，就是接受。

忽忽就又想到次子，想到他高三时贴在房门后的一张图画上面的话语：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奔突。是的，奔突。谁又何尝不是在宿命里行走。

托村里找一处住所。一间房，有水电卫生间就好。

村秘书陈志珍热情到我们好像是一寨人，三下两下就联系就绪。村部正对面，过马路，再走几脚，步行两分钟而已。

房主胡德林，举家前往重庆打工，两层小楼的房子，就常年空着。我选择了一楼的一间小屋。那里面堆满了农的具、杂的什，又灰蒙蒙的，窗户有些烂，墙没有粉刷，地面没有铺陈，好在有架小木床，卫生间又紧挨着。这就可以将就了。

陈志珍秘书说，房租三百元一个月，她还没和房主商量，当然差不多也这样了。这自然不便宜，但也算不上贵。

陈志珍秘书，梁德华第一书记，帮房主照看屋的房主的哥胡德双，一起帮着收拾，十来分钟的样子，一个窝，权且安下了。

过后，陈志珍秘书，梁德华第一书记，我们三人就在村部里做晚饭。我是打下手，期间，我去了村子里的小卖部去买酒和饮料。

小卖部简而小。牛栏山酒、营养快线饮料，相对而言是不错的选择。我喝酒，他俩喝饮料。我说：总要有仪式感呀。我又说：把生活的要求和期望降到最低，获得感和幸福感就会千百倍地增加。

夜慢慢降下来。村部的球场上，梁德华第一书记和蓝球一起奔跑跳跃，我在旁边长一句短一句。啊，遥远的村子里的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啊，不，遥远的村子里的两个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中老年。

昨天，入住时碰到邻居两女结扎户彭司清，大家一起闲聊间，得知他在侍弄自家的橙园之外，又承包了他人的橙园，不仅如此，空隙间，他还打短工挣钱养家。

我说，你真是个勤快又能干的人。他说，哪里哦，不饿死就算不错了。我说，你今天卖橙子？他说，明天卖。我说，那你这货车拖的是什么？他说，装橙子的筐子。他说，你搞不搞酒？我说，搞一点儿。他说，那好，今后有伴了。我说，你能搞多少酒？他说，我不搞酒。我说，那你喊我搞。他说，我陪你搞啊，我少搞点儿。

今晨，他家门口停了一辆山东牌照的大货车。我走过去一看，一群人，正在包的包装，过的过秤，装的装车。我问他，今儿天卖了？他说，卖了。我说，好多钱一斤啊？他说，一块六角五。我说，这是个什么概念，是赚，还是赔？他说，去年大干旱，不亏，就万福了。我说，去年天气情况特殊啊。我说，这一车能装多少啊？旁边一个小伙子说，三万多斤。

昨天，买过酒和饮料后，又去买灯泡。

买酒和烟时，小卖部的女人说，你们来了几个干部？我说，你怎么晓得我是干部？她说，怎么不晓得。我说，就换我一个。我说，你姓胡吗？她说，我屋那个姓胡，我姓田。

买灯泡时，小卖部里换了个男人。我说，你就是小胡了？他说，哈哈，小胡？我说，难不成，你比我大些？他说，我六十了。我说，啊，你是大哥。

今晨信步一走，又到小卖部。胡大哥说，我叫胡勤。胡大哥说，你搞不搞酒？我说，搞点儿。胡大哥说，那好，那好，今后有伴。我说，你喊我就是。胡大哥又一指旁边一男人，说，他也搞。我一看，就说，我晓得他，他是村里龚和志副书记，我在村里的工作牌上见过他照片，陈志珍讲他菜炒得非常好。胡大哥说，他是我们村里的大厨呢。龚和志就一笑。一笑，一条面色黝黑的汉子就现出了几分腼腆与可爱。又问女人小田名字，她说，叫田大姐。我说，明知你小些呢。她说，就叫田大姐，田大姐就是名字。大家就都笑起来。

又说了些东南西北。包括去橙园里的道路、水沟和天坑整修清理，包括橙子的剪枝、施肥、打药、锄草。哪儿不是二十四个工。哪儿又不是汗水、心血和智慧。

租住的屋后阳沟外，有几处大坟。不过，它并没有妨碍我一觉到天亮。

小时候的害怕，已被尘世里的疲惫掩埋。

当然做了一些奇怪的森然的梦，不过它们都没有将我惊醒。早晨的时候，摸了摸后背，只是有点儿汗湿。

开得门，眼前一派舒展。对河北岸的龙山县新寨村也刚刚醒来。它的清朗里，名叫油枞包的几座高耸山峦，正斜依成一种脉脉，温软地望向我。而酉水，在一种静默如处子的温婉里，深青得直让人心碎。所有的誓言与表白，一时都失却颜色。若你不曾爱过，那又还有什么可说。

这些年，我像淡云，飘过一个又一个乡村。氤氲的山岭间，我看见欺骗与谎言乱象丛生，卑劣与无耻同床共枕。

无能为力。我常常愧对那些老去的与土地相依为命的生灵。晨曦，夕阳，星子，月光，鸡鸭，牛羊，蛙鸣，狗唱，习以为常的事物，总是让我羞愧难当。

此时，我依然让自己静静地坐在对面，我凝视着自己的双眼：而你将如何存在。

2023年3月2日

前天下午，去了双福村学习交流。

双福村、我现在所驻的新寨村以及科腊村，都辖属于比耳镇，又都同时由统战部牵头，如此说来，便是一家亲。又由于刚去双福的队员吴大友与我是同事，还一同不久前由水田河镇排大方村退出，这样的同事战友加兄弟，想来也不多。

双福的驻村工作队租住在一幢独立的农家平房屋子里。屋前有一坪院，院的左侧圈养了一些鸡，又散着几只鸭。院墙前面即是一条溪，溪边有两株桃。未花的桃枝低垂在水面，有点儿柳的况味。溪水既清冽又浅显，刚好漫过脚背。水底的细石历历可数，又有一种身上斑斓肉质细嫩的小花鱼，倏地游来，又倏地游去。得闲时，置一椅一凳，双脚放松长伸开去，静享白云山间的云雾舒绻，倒也忘得红尘流年，偷得不堪缝隙里的安闲。

不过工作的开展想来也不易。三百六七十户村民，就有一百八十余户脱贫户与监测户。又一二三四五六组八个自然寨地散落开去，在山岭间隐约，见头不见尾。还说毒蛇很多，屋檐下路边水沟边，冷不丁就会溜出蛇来，一条两条几条的。寂寞，就不说了吧，谁还不是独自赶路啊。

饭是火坑饭，菜是火坑菜。话是兄弟话，笑是兄弟笑。送是寻常送，别是寻常别。

乡村振兴，广阔而宽远。

过一条沟，又翻一道岭。七沟八岭。我默着，也孤着。山山水水间，何如不牵挂。

昨日早醒。却与窗外的鸟鸣无关。一种自然的醒来，在被山村的清风滤过的有着水果味的鲜甜的空气里。

推开门，细雨点滴，似有若无。酉水北岸的油枞包，正烟笼雾绕，离却山峦的高大，起伏为一道岗。河面，深青沉静，像缎，又像走过了油盐柴米的无言的妇。一条小渡船，横在河面，和着水的温软，像歌谣里的唱和。

水流沉静，水正在流下去。我的生活过的乡村和城池在水边，我的爱过的离过的人在水边，我的醉过梦过痛过伤过的日子在水边。说长，是一部长篇小说。说短，是一首小诗。梨花一般烂漫啊，前世今生一样久远。

雨水，代替泪水流出眼眶，又滑过脸庞，终究浸润于我的毛衣里。

走到村部对面，两株并排的木油树赫然入目，它们的骨感和嶙峋，在一片清婉的脐橙树之外，是如此地傲岸与决然。而且，一株的树巅枝桠间，端的呈现出一只鸟窝。我停下脚步，在一种突兀里伫立良久。

你别要我叙述啊。就算你来看过，你也要，许我默然。许我把头，埋进你的肩。许我轻唱，又哭泣。

还是昨天。在住了两个晚上之后，我搬离了胡德林的屋子，另外租住了胡小兰的屋子。

从一楼，到三楼，这是两个不同的层面。列宁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判。记得你的笑，记得你的好。

这样的变化，源于村秘书陈志珍的贴切关心，她说，如果，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话，还可以重新租的。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又对不起你的操心，又对不起房主啊。她说，不要紧的，没什么。

陈志珍村秘书，这个善良的美人，以她的母性，将心比心，她也洞穿了我隐匿得很深的一点点儿心事。

我就在一种感激和歉疚里，迁徙。我的行装，足足塞满了我的小车车。有一刻，我想起了各处为家的犹太人。还有一刻，我想到少时看过的印度电影《流浪者》其中的插曲《拉兹之歌》——阿巴拉无，到处流浪，阿巴拉无，到处流浪……我竟然，笑了开去。

今晨，依然早起。

屋子里，昨天被屋主胡小兰的妻子彭海燕收拾得无比熨贴，若要打扫，已是多余。

从三楼打开窗，有鸟瞰的意味。

北面的屋下，是菜园和人家，是炊烟和鸟鸣。南面的屋下，是迁清三级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和人流。

烟火人间，流年里乐业，居安。

彭海燕快人快语，跟我相似，一根肠子通到底。

三个儿女。大女儿在重庆市秀山县读高中，二女儿在龙山县读初中，小儿子在永顺县读小学。小俩口，开了个小卖部，给村里供应桶装水，还打理一个小棋牌室，屋里算得上是村里的购物、文化与娱乐中心。起早贪黑，勤扒苦做，依然觉得捉襟见肘，日子漫长。

你是工作队的，给我屋多支持点儿咯，她说。呵呵，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呀，我说。你是富人里的穷人呀，我打趣。来日方长，我们长话长说，我言归正传。

出得她家几步，上得公路。见左边坎下的菜地边，白菜花正艳艳地开着，豌豆花也在一朵接着朵，在次第里舞弄。不过，我一直有点儿分不清豌豆花和鸢尾花，又或者说，它们都如紫红紫黑的蝶儿，翩飞在光影里，让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橙子花，还没开。

当然，也快开了。

路遇的一个大哥说，橙子花一开，一寨都香，重庆秀山那边的放蜂人也就都来了。我说，那蜂不会损害橙子树吗？他说，那不会，靠蜂授粉呢。他又说，那个香啊。

啊，我立时就向往起那个香来了。

2023年3月7日

我的双眼，是精准的空气检测仪。不信？只要越过碧绿的脐橙园，又越过苍翠的山丘，我就会知道，一派的澄澈素净里，一枝一叶，历历可数，一切都明晰而真切，我的双眼，是精密的测谎议。不信？你说话时，只要平视我，对，就直勾勾地，不用惊慌，也无需深情。我就会知道，你的假和真。

清晨，从三楼的房间，推开窗，无需迎请，新的一天，娓娓而来。

我站在窗前，我的问安，从楼下的菜园，爬上村巅的鸟窝，再走下来，经过陈志珍、胡生、胡本翠以及胡明忠他们的屋子，又趟过酉水河，最后翻过对河北岸龙山县新寨村高耸的油枞包山岭，苍茫远去。

我生活的村庄，我路过的村庄，我想要的村庄，是清晨在鸟儿的啁啾里醒来、在鸡鸭的鸣唱里醒来；是白天在阳雀花、橙子花、豌豆花和油菜花里盛开；是夜晚在萤火虫和阿公早烟的明灭里飞舞、在摇蓝曲和阿婆悠扬的纺车里缠绕；是日子在稻田和麦地里翻着金波、在栀子和桂子的馨香里迷醉；是岁月在两小无猜里二丫嫁给二狗、在人亲骨头香里翠花、朵朵，家福、兴旺他们一生都不远离。

年长月久，瘟疫和灾荒进不得寨门，炮火和谎言哑在山外。日落日升，水草丰美，五谷丰登。月圆月缺，牛羊满坡，儿孙成群。

家家笑，户户乐，满庭芳，满园春。

我是我自己牵着的长不大的孩子啊。

我是我自己心里勇武的小伙啊，我是我自己心里善良的姑娘。我是我自己心里的溪水清波荡漾啊，我是我自己心里的蜂蜜甜润流芳。

哪年哪月都愿意给你，每时每刻都为你歌唱。

你是我的纵情，你是我的脐肠。我完全完全地张开，纳容你海潮千万里的涌来。我身体的深处的通道里，住着缠绵和缱绻，住着生生死死和地老天荒，住着拥和吻，住着做爱与降生，住着如来和观音。你若不知，也好。你若明了，千种温软，万般美妙。

早安，新寨。

2023年3月8日

遇见了一个好去处。当然，这样的遇见，是迟早的事。

村部的后面，是一大片连着一大片的脐橙树，茂密连绵，葳蕤青翠。其间，又杂了一小片突兀而起的石丛。

好去处，就是那一小片的石丛。

我原本想把那石丛命名为石林，可它们实在矮小了去，无以林立。

它们在一种不规则的错落里杂存着，它们不像什么，它们就像石头本身。它们灰白，又或灰黑着。它们的周身，多覆以薄薄的一层泥土，泥土的上面，又无一例外地长满青绒的小草，说它们是青苔，似乎也并无什么不贴切。它们的处所，未有林木的荫郁，所以未见一片地木耳。

它们又都木讷着，无一言语，完全地与俊俏不搭界，就如人海人潮里丑陋卑微的我。它们间隙中的泥土的脐橙树中间，长满了一些柔嫩的青植，我不知道它们的姓名，但我知道它们是上好的猪草。猪草会开出紫绿色的小花，那些花，无需你欣赏，兀自芬芳。想想也是，如若谁都夺得目光，那么，三六九等怎么区分，三教九流又怎么入室登堂？

更多的是一种野葱，叫胡葱。胡葱不必如荷，但它倒也不枝不蔓。它是野生，不用栽培侍弄，各自命硬。它是山珍，与干椒清炒，或佐以腊肉、鸡蛋、地木耳或苞谷酸，无不让人落口消融，大快朵颐。

我常常于此逡巡，又或独坐在其中一处。我的逡巡，信马由缰，漫无目的。我的独坐，顺着迁清三级公路逶迤，呈着东西向的势子。

阳光有时泻下来，细雨有时泻下来，鸟鸣有时泻下来。往事不来，远处的人也不来。宁静，由心底生出来。在空荡里坐着，在空茫里坐着，在宿命里坐着。

当然，我的行至与坐看，全然无关乎水穷处和云起时。我不用吃饱了撑着。

从前看《马向阳下乡记》，看他独独开着小车车入村，在村子各样障碍里跋涉，还在黑板上写下——让大槐树下长满金子……便久久不忘。何以久久不忘？原来命运里，有着不尽相似的一出啊。

世事万千，水转，山亦转，别说，别说什么与你无关。

春还浅，农事却已渐深。

村子里，蜂一样的橙农，整天飞舞在橙园里，剪枝、除草、松土……

盘儿肓女，一生哪得将息？蜜样甜的脐橙里，若要弄清它的成分，我想它至少富含了挥汗如雨和含辛茹苦。从春到冬，从年头到年尾，岁月如流，逝者如斯。多少负累在星月下飘逸，多少想要在睡梦里开花。

今晨，胡勤家门口的公路上，停了一辆江西牌照的大货车。

路过时，我停了下来。问过胡勤，原来是正在装车卖脐橙。每斤一块六角多。我说，什么个概念？赚还是亏？他说，赚什么哦，保本就算不错。旁边有人插言，去年大天干，抗旱，亏死了。旁边又有人插话，不算人工费，每斤还是有七角八角赚头，别听他的。

停在村子里的各地牌照的大货车，以及飘过村子的各样颜容，总是让我心生欢喜。它们和他们，是远方来的客人，是从天庭吹过来的清风。

我又想，我路过村子，我驻足，我停留，必然地在村子里做些事、做些梦，我也是自己欢喜的一张颜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