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5~12~10日上午制作</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2, 126, 251);">泉州洛江桥南头的蔡襄公祠</b></p><p class="ql-block">曾建开/文</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泉州城的声响,到了洛江的南头,便仿佛被那一片开阔的江天与古老的石桥滤去了一层。喧嚣沉淀下来,化作江风缓缓的流动,与脚下千年石板沉默的承托。就在这洛阳桥壮伟身影的终端,街南一侧,静静地坐落着一座祠宇。它没有张扬的飞檐,也无炫目的彩绘,只是一片灰扑扑的、稳重如山的屋脊,与背后的民居几乎连成一体,像一位卸去了官袍、身着布衣的隐士,与这桥,这江,这市井,早已血脉相连。门额上那块匾,倒还分明,刻着七个厚实的大字:“宋郡守蔡忠惠公祠”。忠惠,是他身后的谥号;而在此地,人们更愿意亲切地唤一声“蔡襄公祠”。</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祠是清时的遗构,三进的格局,坐北朝南,收敛而端方。一进门,光阴的流速似乎便不同了。外头是明晃晃的日头,江面上波光跃金;里头却是沁骨的幽凉与沉静。天井的青石板缝里,滋着茸茸的、墨绿的苔藓,吸饱了千百年来咸湿的海风与水汽。那风穿过廊庑,拂在脸上,也仿佛带着石头的温度与重量。最触目的,是门廊石柱上的一副联,墨色已有些黯淡,筋骨却嶙峋挺立:“筑桥天地老,留笔鬼神惊。” 十四个字,劈面而来,竟有金石铿锵之声。它道尽了一个人毕生最煊赫的两桩事业:以人力驯服沧海,留下一篇文字震慑鬼神。这气象是宏阔的,超迈的,将一己之功,直置于天地鬼神的尺度下去衡量,毫无谦抑婉约的士大夫腔调。或许,只有面对洛阳江那样狂放不羁的自然伟力,并最终将其征服之后,人心底才会生出这般接通天地的浩然之气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留笔”的实证,便供奉在正殿之上。殿内光线晦暗,唯有一束天光从高处的小窗斜射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尊塑像与两方石碑之上。那塑像便是蔡襄公了,端坐着,右手微举,仿佛指间仍虚握着那管如椽巨笔,正凝神于案上无形的纸卷。塑像的眉眼在暗影里看不太真切,只觉一派端肃与静穆,并无凌驾众生的威仪,倒更像一位沉思的学者。而真正夺人心魄的,是像前左右分立的那两方丰碑——蔡襄亲撰亲书的《万安桥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凑近细看。碑石是乌沉沉的,刻痕极深。字是楷书,一个个有拳头大小,庄严整饬,笔笔如铁画银钩。世人赞其书法,上承颜真卿的筋骨,端庄谨严,有庙堂之气。但此刻,吸引我的并非纯粹的书法之美。那文字的内容极简净,不过一百五十三字,将一座划时代巨桥的起讫、耗资、主事者,交代得清清楚楚,无一句浮词虚饰。文章、书法、刻工,在这里浑然一体,被后人敬称为“三绝”。我忽然觉得,这哪里仅仅是一篇纪功的碑文?这分明是一篇战书,一篇向狂暴自然宣战,并最终宣告胜利的檄文;又是一篇契约,一篇以石头、以文字、以人心,与时间订立的永恒契约。那笔画间的凝重与笃实,正是当年“激浪以涨舟,悬机以弦纤”的工程气魄,是“筏形基础”的沉稳智慧,尽数化入了笔墨的方圆之中。鬼神之所以惊,惊的或许是这人力与心力的磅礴汇聚,竟能以如此静默、如此不朽的形式,凝固于一方石碑之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殿内的幽静,似乎将外界的声浪推得更远了。我的思绪,却从这石碑宕开去,飘向了更广阔的时空。蔡襄公不只是一个筑桥的郡守。在浩瀚的史册与纷杂的民间记忆里,他竟有着多重的、熠熠生辉的侧影。他是“宋四家”中那位承前启后、风格端劲的书家,笔下有《茶录》的清雅,也有《荔枝谱》的详实。他是朝堂上“直言敢谏”的诤臣,诗文中奔涌着“四贤一不肖”的凛然正气。在福州,他修水利,植松柏,化民成俗。这样一个人,其精神世界的丰饶与刚健,恐怕远非一座祠、一方碑所能框定。后世欧阳修赞他“独步当世”,朱熹更言其“前无贬词,后无异议,芳名不朽”。这些评价,像一层层光晕,笼罩在祠中这尊静谧的塑像之上,让它显得愈发深沉而不可测度。</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然而,在这祠里盘桓得久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浮上心头。这祠宇,终究是太静了,静得有些落寞。香火虽未断绝,却也谈不上鼎盛;游人也多是匆匆一瞥,对着石碑拍照,然后便转身汇入桥上游览的人潮。那关乎民生疾苦的慷慨,那笔墨纵横的才情,那朝堂之上的风骨,似乎都已被这经年累月的寂静,吸纳入砖石木柱之中,成为一种仅供凭吊的背景。蔡襄公那些更鲜活、更复杂的生命痕迹,难道仅仅凝固于此,仅供后人用学术的眼光去剖析,用游客的好奇心来打量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踱出正殿,站在檐下的阴影里,望着天井上方那一方被屋脊裁剪得整整齐齐的蓝天。江风从门口灌入,带来隐约的、属于市井的声响。忽然,我瞥见廊下两侧,还静静地林立着其他许多石碑,大大小小,竟有十一方之多。走过去看,多是明清两代重修此桥、此祠的碑记。字迹或工整,或潦草,镌刻的深浅也不一。它们不像正殿的“三绝碑”那般光芒夺目,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如同历朝历代走来的一列沉默的见证者。这一刹那,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蔡襄公祠的永恒,或许并不在于它自身如何辉煌夺目,而在于它像一个不灭的源头。那“忠惠”的精神,那“筑桥”“留笔”的功业,并未被封存在这座清代的建筑里。它流淌了出去,流入了后世一次次重修桥、祠的工程中,化入了那些捐资的绅民、督工的官吏的无名劳作里。它更流入了这桥南街市井的烟火气息中,流入了每逢潮水退去,人们依然能安然行走于这座“海内第一桥”上的平常日子。祠堂的静,是一种蓄势的静,是江河奔流至开阔处,那一段看似平缓、实则蕴藏着无穷力量的静默。蔡襄公的笔,惊了鬼神,也定住了山河;而他这个人,连同他的祠,最终却选择融化在这片他造福过的土地里,不张扬,不居功,只以这一庭院的静,与门外那千年江流的动,那万人践履的桥,达成一种永恒而浑然的对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离开时,我再次走过那副“筑桥天地老,留笔鬼神惊”的楹联。此刻再看,那“惊”字之后,仿佛还应有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留白。鬼神惊罢,天地老去,而人间的道路,就在这寂静的祠旁,在这不朽的桥上,继续向着无尽的远方,坦然延伸。</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