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秋行:郴州南岭植物园漫步记

清歌视野

<p class="ql-block">从植物园西大门进入,最先迎接我的并非想象中的蓊郁森林,而是一片明晃晃的光。</p> <p class="ql-block">这光来自湿地科普馆旁。一株高约8米的“金枝国槐”,正将它全部的生命,兑换成这个季节最纯粹的黄金。</p> 它静静立在白墙灰瓦的科普馆侧,姿态疏朗,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秋冬时节,它的枝条本就是金黄。此刻,四分之三的叶片也已完成了从绿到金的蜕变。剩下的那一抹深绿,便成了金箔边缘一道矜持的镶边。 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其上。整棵树便成了一个自内而外透亮的发光体,温暖,璀璨,却不刺眼。风吹过,叶片窸窣,那光便在流动。仿佛一树液态的火焰,又像一座用秋日夕阳熔铸而成的小山,安然坐落于人间的屋宇旁。 我站在它投下的金色光晕里。忽然觉得,这棵树不属于园林,它是一件时间的艺术品。是秋天在离去前,为自己铸造的一座温柔的纪念碑。它以这般极致的辉煌,预告着凋零。这其中的坦然与壮美,令人屏息。<br> 带着那团金黄留在眼底的余温,我信步向园子深处走去。耳畔开始有隐约的水声与人语交织。紫薇湖,正将它最富人气的一面徐徐展开。 湖畔的第一个热闹处,在廊桥北端。这里的湖水中,矗立着一片水杉林。它们的红,与国槐的金,是植物园此刻最惊心动魄的色彩对话。 那红,是历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绛红。深沉而浓郁,像陈年的葡萄酒,又像冷却到恰到好处的熔岩。笔直的树干从清浅的湖水中拔出,红色的针叶倒映在水里。于是水面上便有了两片对称的、无声燃烧的火焰。 这景象,天然便是画框里的风景。年轻的女子们,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在湖边寻好角度,支起三脚架。她们换上长裙,披上丝巾,在镜头前或凝望或浅笑。那鲜活的、流动的美,与水中静默的、燃烧的红杉相映成趣。<br> 快门声轻响。这一刻的青春,便与这永恒的秋色,完成了一次短暂的互文。她们在记录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风景中最灵动的一笔。<br> 沿湖向北,栈道贴水而行。这里的几株水杉,生得更为写意。枝条旁逸斜出,尽情伸向湖心。梢头那簇簇红针,几乎要触到自己的倒影。 栈道上人影绰绰。人们多以这疏朗的红杉为背景,拍下一张张笑脸。背景是浓郁的红,笑容便显得格外明亮。 我注意到一对老年夫妇。老先生举着手机,耐心地给倚着栏杆的老伴调整角度。没有行李箱,没有华服,只有经年累月的默契,和身后那一树轰轰烈烈的秋红。他们或许不像少女们那样追求完美的构图,但那份融入风景的恬淡,却有着另一种动人的力量。 水波微漾,将真实的树、虚幻的影、岸上的人生与水底的天空,轻柔地折叠在一起。这里的热闹,是温暖的,带着人间烟火的妥帖气息。 从栈道的喧嚷中抽身,向南折去。不过百米,景象与氛围便豁然开朗。 一片约三百平方米的石板坪,在湖边舒展开来。灰白色的石板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泛着温润的光。坪上,用鲜艳的颜料画着一个巨大的迷宫,和好几组“跳房子”的格子。 这里是声音与游戏的王国。孩子们在格子上跳跃,单脚,双脚,转身。灵巧的身影伴着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坪上滚来滚去。他们追逐,叫喊,为一个成功的跳跃欢呼,为一个踩线而懊恼。所有的情绪都直接而热烈,像阳光下透明的气泡。 而在场地的另一隅,几位老人正缓缓打着太极拳。白衫飘飘,动作如云如水,静默无声,仿佛自成一个圆融的小宇宙。 这动与静、喧腾与沉凝、生命的起点与趋于平缓的段落,竟然在这片石坪上达成了奇妙的和谐。我看了许久,从未见孩童的皮球滚入老人凝神的圆融之中,也未见老人的静穆稀释了半分孩童的欢腾。 这片场地,仿佛有一种天然的韵律。能将不同节奏的生命妥帖安放,让朝阳与晚霞,在同一片天光下,各自美好,互成风景。这简单的石板地,竟比任何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更透露出一种关于社群与共处的朴素智慧。 带着石坪赠予的那份充满生机的宁静,我走向此行的最后一站——杉林大道。它深藏在园子更静处,仿佛植物园收敛了所有斑斓与声响后,露出的一条庄严的脊柱。 一踏入大道,世界骤然不同。喧嚣被彻底滤去,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清晰。 <p class="ql-block">大道两旁,75株水杉如沉默的巨人,列队直指苍穹。它们太高了,我极力仰头,脖颈发酸,视线才能勉强攀上那在极高处、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金色树冠。</p> 站在它们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人瞬间渺小如尘。阳光费力地穿过层层叠叠已转为金棕的针叶,洒落下来时,已成了一道道静谧的光柱。空气中无数的微尘在光中浮沉舞蹈,清晰可见。 我放慢脚步。脚下的落叶松软,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是此刻唯一属于自己的声音。风在高不可及的树梢掠过,发出低沉悠远的“呜呜”声。像来自远古的回响,或是这座森林沉睡中深长的呼吸。 偶尔有游人走过,也都噤了声。唯恐惊扰了这份神圣的寂静。在这里,“参天”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可被身体感知的、压倒性的存在。 它不取悦你,不迎合你,只是以其绝对的古老与伟岸,矗立在那里。在这巨大的尺度面前,那些日常的纷扰、微末的得失,忽然变得轻飘而不值一提。 一种空旷的澄明,伴随着微微的凉意,从头顶灌入,洗涤肺腑。这不是湖畔那种被热闹烘托的愉悦,也不是石坪上那种被生机感染的温暖。这是一种更根本的、接近于“无”的清净。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红枫叶)</b></p> 仿佛走了一路,看尽繁华与生动。最终来到这里,是为了把自己清空,好盛装这一份天地间的浩然之气。<br> 暮色终于漫过了最高的树梢。我沿着来路返回,园中的光影与声响层次渐渐复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红枫叶)</b></p> 湖边的游人已散。石坪上的孩童已被唤回家晚餐,只有彩色的线条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金枝国槐融进了建筑的阴影里。而那杉林大道,想必已完全沉入它自己无边的、黑暗的静默中。 这一日的游历,像一次精心编排的朝圣。从一树辉煌的“金”,到满湖热烈的“红”,再到石板坪上鲜活斑斓的“生活之色”,最终归于杉林大道那包容一切的、庄严的“寂”。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红枫叶)</b></p> 植物园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它不仅倒映天光云影、四季轮转,更照见游人的百态千姿:求美的,求乐的,求静的,求悟的。 而我,这个归家的邻人,在它的镜中照见的是,生命本就该有这般丰富的层次。既可追逐刹那的灿烂,也需安享平凡的欢闹。最终,仍要有一个地方,能让我们仰望星空,敬畏永恒,并在其中找到自己那份渺小却真实的位置。 窗外的园子暗下来了。但这一日的色彩与声响,那金的暖、红的热、石坪的笑语与杉林的静风,都已叠印在我心头的镜中,成为一幅可以反复回味的、私藏的秋日长卷。<br>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金枝国槐)</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金枝国槐)</b></p> <h5><b>(无患子)</b></h5> <h5><b>(无患子)</b></h5> <h5><b>(水杉大道)</b></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