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希腊神话中的门神雅纳斯,生有两张面孔,一张回望过往的烟云,一张凝视未来的晨光。这双重凝视,恰如人生晚境的隐喻——立于时光的渡口,身后是蜿蜒的来路,前方是静默的归途。生命行至深处,回眸与远望交织成一种庄严的静美,仿佛在杯盏将尽时,仍细细品味最后一缕酒香。</p><p class="ql-block">这位年近九旬的长者,感知终点渐近时,却不悲不惧,反以笔为舟,溯游记忆之河。他在纸上铺展岁月经纬,铭刻往事印记,也写下欲传子女的肺腑之言。这不是对消逝的哀悼,而是对生命的郑重收纳。他记录一双平凡之脚丈量过的非凡旅程,书写个体微光闪烁的历史,也铭记一路所遇的恩典与暖意。字里行间,不见悲情、疑惧、忧郁或焦虑,唯有明净的感恩与从容的回望,如晚风拂过湖面,不起波澜,却荡漾着深沉的温柔。</p><p class="ql-block">他示范了一种走向生命尽头的姿态——正如丁尼生在《尤利西斯》中所咏:“我不能荒废我的旅程,我要畅饮生命之酒,直到杯底。”杯底或许已近,但酒意依然醇厚,每一滴都值得细品,每一口都饱含回甘。老去不是熄灭,而是将火焰调成静燃的灯芯,照亮内心的幽微角落。那是一种不疾不徐的行走,是明知终局仍不肯虚掷寸阴的倔强。</p><p class="ql-block">人皆会老,而老去的姿态却千姿百态。有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怀感激,静观天地流转;也有人只是活着,等待终点悄然降临。这差别,未必系于学识高低或阅历深浅,却深植于是否曾思索生命的意义,是否预习过生死的课题,是否始终未曾松懈对心志的锤炼。真正的老去,不是时间的磨损,而是精神的退场。</p><p class="ql-block">生命从不只是“生”与“活”二字的叠加。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诗人则赞,晚年犹如灿烂的晚霞。确有这样的身影,老而弥坚,不坠青云之志。他们以思想为杖,以热爱为灯,在岁月的斜坡上稳步前行,不因年岁而自轻,不因迟暮而止步。</p><p class="ql-block">“汉语拼音之父”周有光先生,享寿106岁,笔耕至104岁。卧床难执笔,仍以口述延续思考,精神之火从未熄灭。冰心老人百岁之际仍执笔创作,被问及每日所为,她笑答“坐以待币”——实是等待稿费,更是等待每一个还能书写的日子。幽默背后,是智慧的沉淀,更是心灵的轻盈与豁达,如晚霞不争朝晖,却自有其绚烂。</p><p class="ql-block">一位在大陆创办幼儿园的台湾长者,七十多岁仍奔波不息。人问何以不歇,他答:“宁可倒在路上,也不愿躺在床上。”言语如炬,燃起一种向死而生的洒落与热烈。这不是对死亡的挑衅,而是对生命的全然拥抱——以行动宣告:只要心尚跳动,旅程便未终结。</p><p class="ql-block">当然,并非每位老人都须如此奔忙。我们多是凡人,首要之务,是活好自己这一生。老之已至,生活仍可多元丰盈。在身心所许的范围内,耕耘爱好,施展才情,收获喜悦。老要有老的样子,那样子应是自重、从容、感恩——如一棵老树,枝干苍劲,根脉深扎,静立风中,自有气象。</p><p class="ql-block">上了公车,无人让座便安然自立;有人起身,便诚恳道谢——第一次对让座者说,第二次提高声音,让全车听见:善行值得被看见,善意不该被沉默。这不仅是礼节,更是一种温柔的坚持:即便年迈,仍愿为世界点亮一盏微光,让良善在人间流转不息。</p><p class="ql-block">晚年,更是修心的时节。逐渐淡看名利,放下执求,不争不强,宠辱渐归于平静。远离无谓争执,减少消耗心力的交集。欲望变少,易获满足;心若狭隘,苛责他人,则处处生怨。怒火灼人,终究先伤己身。真正的安宁,来自内心的宽厚与澄明,如秋水长天,一色无垠。</p><p class="ql-block">达观而自尊,宽厚且安宁。老了,也可以成为一幅凝固的壁画,色泽温润,气象平和,在静止中蕴藏流动的深远。那不是终结的象征,而是生命沉淀后的静美,如酒经年,愈陈愈香。</p><p class="ql-block">生命之酒,杯底不是空无,而是饮尽后的回甘。每一步行走,每一次记录,每一份传递,都是向岁月深处置入的一味醇香。老去,不是尾声,而是生命沉淀后的另一重开端——我们以整生的经历为酒曲,在时光的窖藏中,静静酝酿独属于自己的那一盏清冽与浓厚。</p><p class="ql-block">那么,无论年岁几何,都请举起杯来,不被年龄所困,不为终点所扰。倾尽所有,诚恳而勇敢地,畅饮此生。让每一口都饱含深情,让每一刻都熠熠生辉——因为生命之酒,唯有饮者,方知其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