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园祭先烈

黑豹

<p class="ql-block">午时的阳光,带着滇西特有的、一种近乎澄澈的力道,明晃晃地泼洒下来。我们八个头发灰白的退休老者,站在滇西抗战纪念馆——国殇墓园那方朴拙的牌坊前,竟有些恍惚。周遭是鼎沸的人声,几辆大巴车刚刚吐尽游客,各色衣着、各种口音的人流,正从我们身边涌过,像一股喧腾的、带着温度的河,漫向那扇沉默的入口。</p> <p class="ql-block">随着人流,我们挪进开阔的广场。喧嚣在这里被空间稀释了些,却并未散去。许多人在拍照,在交谈,手指点点划划。然而,我们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便被广场一隅那座大理石雕所吸引。那是一座素白的汉白玉基座,线条简净,基座之上,四根敦实的石柱,稳稳地擎起一口巨大的铜钟。钟身沉默着,是历经岁月后那种温润而沉郁的暗金色。钟的顶端,并非寻常的钟钮,而是一对展翅欲飞的和平鸽雕塑,线条柔和,与铜钟的刚硬奇异地交融。横梁上二个暗紫色大字“警钟”引起在场人的注目。</p> <p class="ql-block">我们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周遭的声浪,忽然像退潮般远去了,耳畔似乎只剩下这口无声之钟,在历史的罡风里,曾经发出过的、那穿越八十载时空依然令人心悸的轰鸣。它悬在那里,不敲自鸣,以一种静默的姿势,警醒着每一个过路者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最古老的命题。</p> <p class="ql-block">广场一侧,长长的图片展板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灰黑长卷。我们不自觉地踱过去。一幅幅历史性的画面被固定在硬板纸上:东京湾,密苏里号战列舰巨兽般的侧影,日本代表外相重光葵、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在那张著名的投降书上签下名字,面容僵硬如木偶;南京,中国战区受降仪式上,冈村宁次向何应钦递交降书,腰身弯成一个屈辱的弧度。</p> <p class="ql-block">转身,步入纪念馆主馆。门外的天光与声浪被一道门槛果断地切断,世界霎时安静,只有我们迟缓的脚步声,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敲出空旷的回响。迎面,是一整面巨大的、深色的大理石幕墙。墙上,一组青铜浮雕如山峦般隆起:中间是衣衫褴褛但目光如炬的远征军士兵,右侧是面容刚毅、身着飞行夹克的盟军飞行员,左则是身着长衫、神情忧戚而决绝的腾冲乡绅。他们并肩而立,虽身份迥异,却共同构成了一堵民族的脊梁。浮雕基座上一行鲜红色的大字“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个字都仿佛用铁水浇铸而成,又像是从岩石深处渗出的血色。</p> <p class="ql-block">我们站定了。没有商量,八个人,不约而同地面向这堵沉默的墙,整理了一下本就朴素的衣衫。然后,深深地弯下我们已不再灵活的腰身。向那尊代表民族脊梁的雕像也向所有在滇西浴血奋战的远征军将士三鞠躬。</p> <p class="ql-block">起身时,眼眶都有些潮润。我们开始缓慢地移动,在幽暗的光线里,将自己沉浸入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玻璃展柜里,生锈的枪刺、破碎的怀表、字迹模糊的家书、只剩半边的水壶……每一件物品都像一个微缩的时空隧道入口,散发出硝烟、汗水与思念的气味。</p> <p class="ql-block">通过文字与图片,那段惨烈的历史变得无比具体:腾冲,那座被炮火反复犁过、最终光复时已沦为一片焦土的“极边第一城”;松山,那个用血肉之躯去硬撼钢筋水泥堡垒、几乎整营整连填进去的“东方直布罗陀”;龙陵,那场旷日持久、反复拉锯,将意志与生命都熬到干涸的鏖战……数字是冰冷的:伤亡、时日、弹药消耗。但我们看到的,是无数个二十岁上下的生命,在怒江的激流里,在高黎贡山的冷雨浓雾中,在腾冲城的断壁残垣间,一个个熄灭。他们来自天府之国,来自三湘四水,来自我们熟悉的、地图上那些温暖的地名。此刻,他们共同的名字,叫做烈士。</p> <p class="ql-block">从纪念馆侧门出来,重返天光之下,我们都有刹那的恍惚。方才那血火交织的时空,与眼前这安宁得近乎祥和的墓园,仿佛是两个决然割裂的世界。但脚下青石板路的尽头,那高高矗立的纪念塔,又将这两个世界牢牢地焊在了一起。</p> <p class="ql-block">我们缓缓走向忠烈祠。那是一座仿古的殿堂,肃穆,空旷。正中黑色的大理石墙壁上,是孙先生的像与“天下为公”的题字。而两侧,密密麻麻,从上到下,镌刻着的,全是名字。成千上万的名字。我们走近了,仰起头。那些名字,有的清晰,有的已略微漫漶;有的完整,有的只剩下一个姓氏或一个模糊的轮廓。</p> <p class="ql-block">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条和我们一样鲜活的生命,有父母,或许有妻儿,有未竟的梦想与牵挂。他们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夏天。一种巨大的、无言的情绪哽在胸腔里。我别过脸去,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角。</p> <p class="ql-block">终于,我们列队在那柄刺破青天的纪念塔下。塔身简洁、刚直,如同烈士的脊梁。我们将手中的菊花,一枝枝,轻轻放在塔基的汉白玉栏杆边。黄的花,白的石,异常分明。没有言语,我们彼此看了看,然后,面对着纪念塔,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一鞠躬。为那决死冲锋的勇毅。再鞠躬。为那永埋他乡的孤寂。三鞠躬。为那被战火吞噬的、再也无法老去的青春。</p> <p class="ql-block">起身时,眼眶都有些发热。抬起头,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纪念塔的影子投得短短的,也给我们这些白发苍苍的额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松涛声不知何时又起了,呜呜地,像是从很远的历史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叹息,也带着抚慰。</p> <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老王。前两天他不慎崴了脚,此刻正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杖,落在队伍最后面。他没有因为我们放缓的节奏而急躁,也没有因为疼痛而面露苦色。他只是那样,微微佝偻着背,左脚有些吃劲,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跟着我们完成每一个动作——驻足、凝视、鞠躬。他那有些蹒跚的、努力保持平衡的身影,在巍峨的纪念塔与无尽的英名墙之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清晰。他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丈量,用他此刻的艰难步履,去呼应当年那些鞠躬。</p> <p class="ql-block">离开时,我们再次走过那片沉默的士兵冢。一排排小小的、整齐的墓碑,向着纪念塔,向着故乡的方向,静静地立着。老王依旧走在最后,他的拐杖声,“笃、笃、笃”,清脆地敲在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和我们沙沙的脚步声应和着,像一曲无言的告别。</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白发人,终将走向人生的来凤山,而他们,那些黑发的少年,却用生命铸成了民族的高黎贡,让后来者,得以在腾冲的废墟上,重建家园。这或许便是“国殇”二字,最深重也最辽阔的含义。不独为殇,更为不灭;肉身虽逝,精神永镌。这墓园,祭的是逝者,砺的,却是生者;安的是亡灵,守的,却是千秋万代的心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