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夜宴与星河 18

沈林成

大七孔景区的碧潭清瀑还在眼底流转,我们已踏着暮色驶上前往西江千户苗寨的路途。贵州的山路像条灵动的绸带,在青山间反复缠绕,车轮碾过柏油路的轻响,与窗外掠过的竹林涛声交织成曲。起初还是喀斯特地貌的嶙峋石峰,行至半途便换成了层叠的梯田,晚稻的金黄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暖光,偶有穿红着绿的苗家妇女在田埂上穿行,给这幅田园画卷添了灵动的笔触。同行的人起初还在惊叹沿途风光,后来便都静了下来,只望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心里揣着对那座“千寨相连”的苗寨的憧憬,300公里的车程竟也不觉得漫长。<br><br> 当车窗外忽然亮起连片的灯火,像打翻了的银河坠在山间时,我们知道,西江到了。寨门处的牛角雕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穿着靛蓝刺绣服饰的苗族同胞捧着米酒等候,银饰在晚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放下行李的瞬间,鼻腔里就飘来酸汤鱼特有的鲜香,循着气味走去,长桌宴早已在寨中心的酒店摆开,十几张木桌首尾相连,像一条盘踞的长龙,桌上的竹篮里码着腊肉、香肠、糯米粑,最显眼的便是那口沸腾的酸汤锅,鲜红的汤底浮着番茄块和木姜子,酸香混着辣意直钻心底。 <br> “来咯,酸汤鱼来咯!”苗家阿妹端着硕大的瓷盆走来,鲜白的鱼肉在红汤里翻滚,表面浮着翠绿的香菜和紫苏。我夹起一块鱼肉,刚入口便被那鲜爽的酸味惊艳——不是陈醋的凛冽,而是番茄与米汤发酵后独有的醇厚酸香,混着木姜子的清香,辣度恰到好处,衬得鱼肉愈发细嫩。同行的国防连喝三碗汤,还连说“开胃”,阿妹们便笑着围了上来,手里端着酒壶开始唱敬酒歌。她们的歌声清亮如山泉,银饰随着演唱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领头的阿妹将酒壶举过头顶,酒液顺着竹制的酒槽缓缓流入我们的碗中,“高山流水贵客尝,苗家情谊酒中藏”,歌声落时,酒已斟满,清冽的米酒入喉微辣,余味却带着清甜,这便是苗家最隆重的“高山流水”敬酒礼。 <br> 酒过三巡,夜色已浓,我们沿着石板路往寨中深处走去。<div>一条名为“白水河”的小河穿寨而过,河水清澈见底,映着两岸吊脚楼的灯火,河面上的风雨桥廊檐翘角,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曳。吊脚楼依山而建,木质的楼身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底层的木柱支撑着上层的房屋,廊檐下挂着玉米、辣椒串,还有晾晒的靛蓝土布,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偶尔能看到老人坐在家门口纳鞋底,银针在灯光下闪着光,见我们经过,便笑着点头致意;孩童们举着灯笼在石板路上追逐,笑声惊起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山林。 <br> 石板路越走越陡,路两旁的店铺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竹林。同行的人说,山顶的观景台是俯瞰苗寨全景的最佳去处。借着手机的微光往上走,竹林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满是竹子的清香。走到观景台时,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整座苗寨铺展在山间,几千盏灯火次第亮起,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吊脚楼的轮廓在灯光勾勒下层层叠叠,像极了天上的星河落到了人间。远处的青山在夜色中化作深黛色的剪影,白水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穿绕其间,偶尔有烟花从寨中升起,在夜空里炸开一团绚烂的光,照亮了一张张沉醉的脸庞。 <br> “这里的灯火,亮了几百年了。”一位卖烤红薯的当地老人坐在我们身边,指着山下的苗寨说。他说,以前苗家人靠火塘照明,后来有了电灯,但每到夜晚,家家户户还是会把灯都打开,一是为了方便晚归的亲人,二是为了给远方的客人指引方向。老人的话让我忽然明白,这山间的灯火不仅是照明的工具,更是苗家人情谊的见证。我们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山下的灯火逐渐变得柔和,听着远处传来的芦笙声,手里捧着温热的烤红薯,心里满是安宁。 <br> 下山时已近深夜,石板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只有几家酒馆还亮着暖黄的灯,飘出芦笙与吉他合奏的旋律。路过一家银饰店,橱窗里的银锁、银镯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店主说这些银饰都是手工打制的,每一道纹路都藏着苗家的故事。回到客栈时,老板正坐在院坝里烤茶,见我们回来,便给每人倒了一杯。烤茶的香气混着松针的味道,暖融融地入了喉。透过客栈的木窗望去,山下的灯火依旧明亮,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br>  那一夜,我枕着山间的虫鸣与远处的芦笙声入眠,梦里都是酸汤鱼的鲜香与米酒的清甜。后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夜景,但再也没有哪一处灯火,能像西江千户苗寨的夜色那样,既有星河般的壮阔,又有烟火人间的温暖,在记忆里,永远亮着。</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