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拐进林子没几步,鞋底便触着了异样的软。那不是深冬冻土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坚硬,倒像是踩着一床吸饱了阳光的、厚茸茸的毯子。低头看去,心便轻轻地“呀”了一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是地衣。那样一片,铺陈在黝黑潮润的树根与裸露的岩石上,在万物敛息的时节,汪着一泊泊静而浓的绿。这绿,不是春日新叶那般俏皮的、招摇的翠,也非夏木沉沉的、蓊郁的墨绿。它是一种极有耐性的、从时间深处沁出来的苍绿,绿得有些发灰,又在那灰的底子上,固执地透出生命本真的润泽。仿佛一位年迈的隐者,在长久的缄默里,将一生的言语都凝成了这无言而温厚的色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蹲下身,凑近了看。它们并非一体,而是由无数微渺的个体,密密地依偎成的国度。有的如孔雀绿的绒,茸茸地竖起;有的像暗碧的苔藓,平贴于石面,织成最上等的丝绸;更有那枝状的地衣,细若游丝,分着叉,蓬蓬地簇成一小团,精致得像远古的蕨类化石,却又分明是柔软的、活着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意料之外的凉,又意料之外的柔韧。它们附在岩石上,岩石便不再是冷硬的石头,而成了有体温、有记忆的依托;它们覆在朽木上,那将倾的衰朽便也不再可悲,反被这静默的生机点化成一座庄严的、青绿色的宫殿。它们是这冬之肃穆里,最低微也最深沉的装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靠着那覆满地衣的树根坐下,背脊传来敦实的支撑感。阳光就在这时,穿过头顶疏朗的枝桠,漏了下来。那光,也是冬日的,淡金色的,薄薄的,像稀释了的蜜,毫无暴烈之气,只是温柔地敷下来。视野前方,是一丛低矮的灌木。多半的叶子都已落尽,剩些铁线般遒劲的枝,在空中划着疏淡的笔画。可就在那枝桠间,竟也还零星缀着些常绿的小叶片,厚墩墩的,涂着一层蜡质的光,在斜阳里显得慵懒而富足,果真像“懒洋洋地躺在阳光里”。光与影在枝干间缓缓移动,筛下满地斑驳的、暖洋洋的寂静。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在极远的林深处短促地鸣叫一声,那寂静反而显得更圆融、更丰厚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忽然想,地衣与这灌木,虽同享一片阳光,却是冬之生意的两种注释。灌木的绿,是延续的绿,它自有其根基、其脉络,承袭着春夏的旧梦,纵然慵懒,到底是一种显赫的、不容忽视的存在。而地衣的绿,却是无中生有的绿。它们是最先来的拓荒者,也是最坚韧的留守者。在生命队列的最前端,也在最末梢。它们没有根,不贪图土壤的深恩;它们结构简单,不过是真菌与藻类最质朴的拥抱,却成就了最顽强的共生。一滴夜露,一缕潮气,一片断崖,一角废瓦,便能是它们的全部王国。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不可能”的温柔反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在这片冬日山林里,灌木的绿,是阳光慷慨的赠与,是一场酣畅的、带着微鼾的午梦;而地衣的绿,则是从自身生命的最内部,一点点熬炼、挤压出的光泽,是一阕无声的、清醒的独白。一个是躺卧在阳光里的惬意,一个是将阳光嚼碎了,化作自身血脉的勤勉。一个令人羡慕,一个却让人生出无边的敬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风似乎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周围只有光影在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不再觉得背脊下的树根冰凉,那一片茸茸的地衣,仿佛将这树木最后的热力,连同阳光的暖意,都汲取了,又隔着厚厚的衣裳,徐徐地度给我。我的手指再次拂过那苍绿的表面,这一次,竟觉出一丝温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我在这深冬的绿意里,坐了许久。起身时,腿有些微麻,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充实。仿佛我也成了一枚微小的生命,被这片低矮而广阔的绿,无声地拥抱着,滋润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离去时,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一片苍绿的、静谧的绿,已经在我心里,静静地生长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