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对故地的想念,有时会凝成一道具体的门。它封存着一段过往的时光,不经意的时刻,不会轻易去叩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2月6日,德化二中百年校庆的次日。我带着女儿,怀揣几分庄重驱车回到上涌,想推开那扇曾奋战十年的校门,领她看看我记忆里的天地。因为是周六,大门紧闭。电话那头的保安礼貌而坚决:“校庆昨天结束了,今天不能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成了不速之客。女儿脸上明亮的期待,瞬间暗了下去。她眼圈一红,一颗泪毫无防备地滚落。她还小,不懂什么叫“物是人非”,只是单纯想见见爸爸口中那个“有钟声、有酸枣树、有粉笔灰飘落”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只得踮脚,隔着铁栏向内张望——校园静得能听见山风翻阅昨日庆典的余音。操场上,红气球还未撤去,像一串悬在半空忘了落款的省略号;楼前的贺联在微风中拂动,为那场百岁的盛筵作最后安静的注脚。那一瞬,竟像散场后的戏台,锣鼓已歇,唯余帷幕空空低垂。紧闭的校门,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哲学命题——有些时空,跨出去了,便再也回不去;有些门,它的静默本身,就是一种仪式,郑重地为一幕往事画上句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猛地被这门推回二十多年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98年秋天,一纸分配令,将二十四颗年轻的心同时抛到这片山间。我们从不同的师范院校赶来,在县城车站挤上一辆吱呀作响的班车,沿着盘山公路颠簸四十多公里,抵达这个名叫“上涌”的古镇。那时的二中,大门敞开着,迎进了我们,也迎进了一个时代的喧腾与渴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的上涌古街,还没有如今这般鎏金铺地的银杏。那时的德化二中,确是全县屈指可数的完中。初中三十六班,高中十八班,近三千学子。书声如潮,漫过闽中山区的晨昏。我们二十四人,像二十四滴新研的浓墨,共同为学校的历史画卷奋力书写新的篇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教数学,在那个没有多媒体、没有智能黑板的年代,一支粉笔、一支铁笔、一块钢板,就是全部的疆场。最深切的记忆,是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如同精神的秒针,精密地刻录时间。十年,三千多个日子,我就用这样最朴素的方式,把函数与方程,统计与概率,代数与几何,写进一届届学生的青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十年,也曾为了一道题的讲法,与同事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份练习的编排,反复斟酌。我们近乎执拗地,用一笔一划,在方寸蜡纸上“雕刻”知识,每一笔划,都力透纸背,恨不得将全部的心血与期望,都刻进那些细密的纹路里。油印机一滚,带着浓重油墨香的试卷便纷纷扬扬,那气味,成了我们青春岁月难于抹去的记忆。正是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笨拙与执着,让教学成绩时常开出意外之花。最灿烂的一季在2005年夏天绽放。温同学以高考数学149分摘下全县文科数学桂冠,随后141分、139分、131分……捷报如星辰接连亮起。那一刻我恍然,所有在蜡纸上的镌刻,所有在教室中的争论,其意义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它们最终化为了年轻脚步迈向远方的阶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十年,我们以校为家。与伙伴们一起煮过饭、喝过酒、种过树、爬过山、吹过风、踏过雪、唱过歌、演过戏,我们将青春的活力和热度,毫无保留地注入这片土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岁月潺潺,我们又如溪流般,渐渐散向了四方。后来,二中也到德化城区建立新的校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既然门扉静掩,便转身沿校园外围的小路走走。那是曾经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的路。与他、与她、与他们,在晨光里、夕照下、晚风中,漫谈、漫步、消磨着仿佛永不褪色的时光。昔日荒芜的河中小岛,如今化作精致的“上涌公园”;河岸两边火红的枫树给初冬增添温暖色调;当年与学生一起种下的银杏已成一道靓丽风景;笔直的彩色步道,温柔地覆盖了记忆里泥泞的小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正走着,路上遇见几位老阿姨,朝着我喊道:“你不是以前二中的老师么?走,去我家泡茶。”那一声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瞬间击穿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壁垒。她们眼里的热情与质朴,比任何档案更确凿地印证:我曾在此扎根,也算被这里老人家记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临近中午,校门依旧紧闭。或许,有些门本就不必推开——当年的青春早已封存其间。推开,反而惊扰了它的静谧。就让那些沙沙的刻写声、清脆的钟声、那些年轻而明亮的脸庞,永远安居在记忆的角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值此百年,我不说怀念。所有过往,皆为序章。我只想说,那些在简陋教室里点亮过的光,那些在山雾晨风中传递过的热,从未消失。它们像一条永恒递增的函数曲线,隐藏在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老师和学子生命的深处,随着岁月,值域愈发宽广。所有无愧的青春,其答案都沉淀为生命底色的丰饶与澄明。二中,我的十年,幸甚,足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我们即将返程。经过街角时,一位售卖水果的阿姨从摊后起身,捧起十来个金黄灿亮的橘子,不由分说地塞进车窗。“老师,带回去给女儿吃,自己种的!”她说她认识我,我又一次被老阿姨的热情感动。我开玩笑地和女儿说,今天的情绪价值都是上涌阿姨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车子启动,那些橘子在怀中沉甸甸的,散发着清冽而执着的芬芳。这哪是寻常水果?这分明是这片土地,对一个曾经的耕耘者,最质朴而庄严的回响。它无声地述说:你曾倾注心血的地方,从未将你遗忘;尽管时过境迁,你种下的时光,已被岁月悄然酿成了甘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