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而生(永福篇)二十六

桃源圣地

二十六

桂香空满径

我弟弟和弟媳在外漂泊整整十五年。直到二〇一五年春上，他们才回来。这一去，他们留下的几亩薄田，托付给了叔叔家的儿子耕种，好歹不曾荒芜。唯独屋旁那几块小小的菜园，却真真切切地荒了。我看着那一片被高高的茅草与不知名的野蒿占据的园子，心里只觉得可惜。那时节，我们桂林的桂花树正金贵得很，是城里绿化抢手的物种，大一些的，能卖到几万甚至十几万。每逢圩日，集市上挤挤挨挨的，全是卖桂花树苗的农人。

弟弟一家远在上海，这荒着的园子，父母见了总要叹气。我那时在县城工作，一周只得一日休息，便盘算着将这菜园利用起来。主意定了，我便趁着周末，从县城赶回镇上，托镇上的妹妹帮我买好树苗。树苗是雇了车托运的，只能送到离家六七里外的公路旁。下车后，我便将那一大捆带着泥土气息的树苗扛上肩头，一步一步，往山里走。

山路是寂寥的。走到半途，实在是乏了，便拐去路旁的姑姑家歇脚。姑姑见我回来，欢喜得什么似的，忙不迭地生火做饭。那顿午饭吃得简单，却分外温暖。饭后，我不敢多歇，又扛起那沉甸甸的绿色希望，继续往村里走。

弟弟的空屋，是叔叔家的大儿子住着。我回家取了锄头、铁锹，一个人去了园子。那园子的土，久未翻动，板结得厉害。我一锄一锄地刨开，将那些盘根错节的野草除尽，才勉强辟出一小块地方来。一次也不过能种下三四十棵树苗。家里有好几块零散的菜地，都得这样一一种过去。于是，我便开始了那段漫长的奔波。每个宝贵的周末，我都这样在县城与山村之间往返，用肩膀扛回一捆捆树苗，再用一整个白日的辛劳，将它们一一安顿到泥土里。

村里人见了，免不了闲话。他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苦还这样为娘家操心？我只是笑笑。我的帮忙，与其说是为了弟弟，倒不如说是为了年迈的父母。我不忍看他们对着荒园发愁，我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替他们减去一桩心事罢了。

谁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我种下的桂花树苗还未长成，村里的风向就变了。那几年，砂糖橘的价钱一路飞涨，许多人家都靠它发了财。弟弟在外打工，错过了这阵风潮。待他回来，眼见别人家赚得盆满钵满，便也心急火燎地要砍山种橘。他把我辛苦种下的桂花树苗尽数砍去，换上了绿油油的橘树苗。

可是，命运仿佛又开了个玩笑。等到他的橘树开始挂果，砂糖橘的价格却像坐了滑梯一般，一落千丈。别说赚钱，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了。我有时想起，心里不免有些怅惘。我那许多个奔波的周末，那肩头沉甸甸的感觉，那烈日下流过的汗水，都仿佛成了空忙一场。真像个现代的杨白劳了，辛苦一场，一无所获。

我总在想，若是那些桂花树还在，如今也该亭亭如盖了。待到秋日，金粟般的碎花缀满枝头，风一过，整个村子都该浸在那清冽的甜香里了，那该多好。可惜，他们都只看见了眼前那变幻不定的利益，错过了一种更为恒久的芬芳。

砂糖橘为何会贱价？无非是种的人太多了，一窝蜂地涌上去，销售的路子又没人好好经营，果子便只能烂在田间。如今，种橘的投资反而更大了。树老了，要施肥，要打营养针，要除虫，要剪枝……哪一样不要钱？到了采摘时节，还要请人，又是一笔工钱。算来算去，利润薄得像张纸。好些人家已经心灰意冷，将果园放弃了。那些无人照管的橘子，长在枝头，又小又涩，摘都无人去摘了。

这便是我所见的乡村。年轻人大多如我弟弟一般，在外漂泊；留在村里的，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佝偻着身子，依旧在田地里操劳，只是精力与技术，都已赶不上这瞬息万变的世界了。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致富的路，究竟在何方呢？我望着那空寂的山径，仿佛又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那香气，原是只该在梦里的。

七绝·忆植桂

负苗踏露垦荒园，

橘换金英梦未温。

风过空蹊寻旧味，

只留怅惘对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