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谕:论简

砚楷诗书画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墨谕:论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图文/砚楷</b></p><p class="ql-block">立于展厅,目光所及,是一场集体性的视觉晕眩。本应承载空灵与幽玄的写意,纷纷披上华靡外袍。墨,曾呼吸的、有筋骨的墨,在纸面上堆叠、淤积、窒息,仿佛没有尽头的夜;形,从心象端坠落,凝固为彩色的、过于确凿的标本,失却了与虚空对话的可能;尺幅如膨胀的欲望,以物理的庞大,僭越着精神的侏儒状态。诚然,这是创造意志的万千面相,每一滴倾泻的颜料都诉说着自我的合法性。然而,当我们转身,面向那条自宋元流淌而来的审美静河,便听见一声来自时间深处的、凛冽的叩问:这丰繁的、近乎谵妄的演出,是否已背叛了“写意”二字所立下的古老盟誓?而盟誓的核心,镌刻着一个如冰如刃的字——简。</p> <p class="ql-block">溯流而上,进行一次精神上的考古,发掘“写意”被尘埃与喧哗遮蔽的原始面容。</p><p class="ql-block">“写”,绝非描画,更非涂抹。是从金石碑帖的骨髓里生长出的力道,是毛笔在纸的雪原上的一次精准的突袭,一场冷静的舞蹈。它是颜真卿《祭侄文稿》中那悲愤的、崩裂的笔触,是“屋漏痕”般的沉涩与自然。它是筋骨,是气息,是生命本身在空间中的运动轨迹。这“意”,亦非飘忽的情致或浅薄的观念。它是主体的精魂与客体的神韵在电光石火间的骤然遇合,是“诗”这古老的幽灵,对“画”这具形体的夺舍与重生。是王摩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已是画,画亦是诗,一片澹然之境超越了媒介的藩篱。是青藤老人的墨葡萄,那狂乱泼洒的,岂止是植物的汁液?那是一个天才被世俗碾碎后,灵魂迸溅出的、漆黑的血液与火焰。然则,在“写”的骨相与“意”的血肉之上,还高悬着一个更为幽渺、更为终极的律令——那便是以虚无承载实有,以阴阳化生万物,最终归于“大道至简”的宇宙思辨。正是这思辨,使写意艺术从精巧的技艺牢笼中越狱,跃入玄学的星空,成为了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p> <p class="ql-block">“大道至简”,如远古的冰钟,回荡在老子那部幽暗的《道德经》长廊中。“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道,是秩序诞生前的混沌,是推动星尘运转的无声法则,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它昭示我们,一切终极的、威严的真理,必是简洁的;简洁如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宇宙的轮廓;简洁如帝王的玉玺,方寸之间,盖印了整个山河。它将那至为恢弘的复杂性,压缩于至为纯粹的形式之内。</p><p class="ql-block">“简”的哲学,浸入写意画的疆域,便凝结为“知白守黑”的至高智慧,展现为“境界空阔”的审美理想,最终达成“笔简意赅”的永恒之境。画面上那大片的、未被玷污的留白,并非空无,而是充盈着宇宙元气的“虚”,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场域,是邀请观者精神步入并无限漫游的旷野。南宋牧溪的《六柿图》,仅以墨色浓淡,布列六枚柿子,形制朴拙近乎木讷。然而,在这极度的静谧与简单之中,却蕴含着关于存在、秩序与时间的全部奥秘。八大山人的鱼鸟,眼珠顶眶,栖于绝对的孤寂里,其身姿的扭曲与收敛,仿佛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力。它们的背景,是洪荒般的空无,却比任何满密的构图,更能让你听见宇宙的岑寂与呼吸。这便是简的暴力美学——它以一种近乎残酷的舍弃,直刺事物的核心与本质。</p> <p class="ql-block">而“大道至简”的圣火,又何尝只照耀绘画一域?它是一道精神的伏流,无声地灌溉着整个华夏文明的沃野。</p><p class="ql-block">中国书法艺术的王座,属于那从诸体法度的密林中浴火而生的草书。从甲骨卜辞的神秘,到秦篆汉隶的庄严,再到唐楷的典重法度,最终在张旭、怀素的狂草中,抵达了“简”的狂欢与极致。点画如崩云,线条若游龙,它挣脱了一切形骸的枷锁,只余下心绪的狂澜与节奏的轨迹。这岂不是“大道至简”在笔墨时空中的一次绝对飞行?中国戏曲的舞台,常常空诸所有,却凭借演员程式化的、高度提炼的表演,“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一条木桨,演尽江河的波涛;一张空桌,便是万仞山巅。这以虚代实、计白当黑的美学,正是“大道至简”在方寸之地上的戏剧性显形。</p> <p class="ql-block">文学的星河同样如此:唐诗的凝练,如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寥寥二十二字,写尽了时空的苍茫与个体的渺小,一种悲怆的宇宙意识沛然涌出。宋词的精准,如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词句清丽如画,而孤独与惆怅,已浸透纸背。元曲的直白酣畅,亦是在俗白中见真性情,于诙谐里藏大悲悯。它们无不是言简意赅,气象万千,以最经济的文字,构筑了最富饶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大道至简”,是华夏美学灵魂深处最坚硬、最晶莹的结晶,是穿越历史烟尘而不曾磨损的精神指针。</p><p class="ql-block">因此,我们必须以冷峻的目光重新审视:简,绝非物质的匮乏,恰恰相反,它是精神在拒绝物役之后,所赢得的辽阔疆域与自由主权。简,亦非生命的贫瘠,恰恰相反,它是心灵在涤荡尘埃之后,所呈现的原始、本真的澄明状态。简能致空,而空,并非死寂的虚无。它是创世之前的“无极”,是乐章启奏前那富含一切可能性的寂静,是庄子所言的“唯道集虚”。这空,是画家“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廓然胸襟,是倪瓒“聊写胸中逸气”的那份不妥协的孤高,是渗透在笔墨间的、对事物本源的深刻体认。它如一面冰铸的透镜,滤尽万象的纷杂,直指人心与道心共鸣的那个原点。</p> <p class="ql-block">视觉上至简的画面,恰恰是意蕴上至繁的无极;形式上空旷的架构,内里奔涌着无限丰饶的精神内涵。这与西方那位浪漫主义的先知威廉·布莱克,在《天真的预言》中那石破天惊的箴言,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奇妙共振:</p><p class="ql-block">一沙一世界,</p><p class="ql-block">一花一天国。</p><p class="ql-block">君掌盛无边,</p><p class="ql-block">刹那含永劫。</p><p class="ql-block">在一粒微尘的几何结构中,蕴藏着星系的运行法则;在一朵野花的绽放瞬间,映现了天国的永恒荣光。那有限的、被极度提炼的“形”,其神圣的使命,正是为了承载那无限的、不可言说的“意”。中国写意画的极境,不也正是于此么?在倪瓒那疏林坡岸、一抹远山的萧瑟里,我们洞见了整个元代的荒寒与文人的精神洁癖;在徐渭那淋漓的泼墨间,我们触摸到了一个灵魂在困顿中燃烧的全部炽热与绝望。简,是最终的裁决,也是最初的源泉;是形式锤炼的终点,也是意义爆发的起点。</p> <p class="ql-block">故而,一个渴望触及艺术神髓的中国画者,一个志在方寸之间,熔铸中国文化那浑茫气象的朝圣者,必须懂得“提炼”,必须具备“升华”的炼金术。这提炼,不是技巧的炫示,不是对物象轻率的省略,而是如苦行僧般,在精神的熔炉中,用理性的火与直觉的冰,反复淬炼自然的矿石与生命的体验,最终结晶出那枚代表“道”的、纯粹的精神结晶体。这升华,仰赖的是深邃的辩证思维与超凡的审美判断力。它要求艺术家既能“致广大”,尽精微”,更能于纷纭万象中洞察其内在的秩序与和谐,又能于至简的形式内,安放一个生机勃勃的、充满张力的世界。</p><p class="ql-block">总而言之,在当下这个信息过剩、意象轰炸、意义消散的纷杂时代,重申“大道至简”的哲学精神,不仅是对一种古典智慧的温情回溯,更是一种清醒的、必要的文化抵抗。它凛然宣告:艺术的终极价值,从不在于它占据了多广的物理空间,复制了多少自然的细节,调用了多少斑斓的色彩。而在于它是否能够像一枚锋利的楔子,劈开表象的坚壳,直抵存在的核心;是否能够以最凝练、最富张力的姿态,叩响观者心弦的基音,引动我们对生命、对宇宙那浩瀚无垠的深沉思索。</p> <p class="ql-block">让笔学会沉默,让被物象填满的空白,回归其作为宇宙呼吸孔道的本性。在墨的五色六彩中,参悟阴阳的消长与轮回;在线的飞扬与沉潜里,感知生命的躁动与安宁。以书为骨,使每一笔都成为一次带着文化重量的精准降落;以诗为魂,使整个画面弥漫着超越视觉的、形而上的韵律。最终,归于“简”的圣境——在那里,有限的形与无限的道浑然一体,物质的承载与精神的逍遥合而为一。那将不再仅仅是一张纸,一幅画,而是一片供灵魂栖息的净土,一道映照“道”之永恒的、冷冽而瑰丽的光。</p><p class="ql-block">当所有的喧嚣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万籁俱寂,唯有至简之境,如远古的星辰,在精神的夜空中,沉默地、永恒地放射着凛然的光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