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谦之，你的老家真美。”陆自然擦了擦汗，回身对学生时谦之说。</p><p class="ql-block">“老师喜欢就好。我还记得上次我们冒雨登嵩山的情景。”时谦之踏着青石阶，背着包紧随其后。</p><p class="ql-block">一阵清冽的山风掠过林梢，卷着卢崖瀑布的水雾，带来阵阵凉意。</p><p class="ql-block">“谦之，我们研究生态水文这么多年，你对‘上善若水’怎么理解？”陆自然突然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抬眼望向飞泻的卢崖瀑布，溅起的水雾沾湿了他的鬓角。</p><p class="ql-block"> “我们要学‘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于下的品质。”时谦之向前一步，恭敬答道，随即从保温杯中取出一支冰棍，递给老师。</p><p class="ql-block">“水也可以处上。”陆自然接过冰棍，眉眼弯起一抹笑意。</p><p class="ql-block">“水可以处上？俗语不是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吗？’”时谦之望着老师，一脸的困惑。</p><p class="ql-block">“没错，《道德经》有言：‘江海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陆自然颔首，手捧着飞溅的水珠。</p><p class="ql-block">“那您老说水可以处上，又该怎样理解？”时谦之抹去额上的汗，目光里的疑惑更浓了。</p> <p class="ql-block">“边走边说吧。”陆自然咬了一口冰棍，清凉在舌尖化开，师徒二人并肩继续向上攀登。</p><p class="ql-block">陆自然是全国知名的地质专家，今天在爱徒时谦之陪同下再次考察嵩山的地质构造。七月的嵩山，翠色浸染山坡，云影拂过峰峦。近处流泉泠泠不绝于耳，远处杜鹃“咕咕”回荡山谷，天际雷声隐隐，仿佛为师徒二人的考察，铺开了浑然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处下当然没错。就像你的名字‘谦之’，做人贵在谦厚。脚下这片土地，处于最低，却承载整座嵩山。”陆自然放缓脚步，娓娓道来，目光注视着脚下坚实的岩层。</p><p class="ql-block">“老师所言极是，《中庸》有云‘薄厚，所以载物也。’”时谦之搀扶着老师，两人缓步拾级而上。</p><p class="ql-block">空中又传来隐隐雷声，几片白云仿佛就浮在师徒头顶。陆自然再次驻足，仰望浮云，静默片刻，转头看向时谦之，眼神里带着几分深意：“白云是不是水？”</p><p class="ql-block">这一问让时谦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猜不透老师话中的玄机，只得站在一旁，凝神静待老师的下文。</p><p class="ql-block">“白云，不就飘在我们头顶吗？”陆自然抬起食指，指向天空。</p><p class="ql-block">“哦……水在这一刻，处上了。”时谦之眼中一亮。</p><p class="ql-block">“我们都知道，南宋朱熹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尤其明清两代，科举以他的《四书集注》为圭臬，不可越雷池半步。”陆自然又咬了一口冰棍，继续说道。</p><p class="ql-block">“是啊，明清学子尊称朱熹为朱子，奉若圣人。”见老师脸上有汗，时谦之忙递上纸巾。</p><p class="ql-block">“王阳明立志成圣，在探索理学的道路上，察觉朱熹学说的局限。他敢为天下先，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大核心命题，成为心学的集大成者。这便是敢于处上啊，谦之。”陆自然注视着学生，神情肃然，语重心长。</p><p class="ql-block">恰在此时，一阵劲风自谷底升腾而起，掠过山崖，吹得二人衣袂飞扬，为这静谧的山谷平添一股遒劲之气，仿佛天地无言的应和。</p> <p class="ql-block">轰隆几声炸雷响彻山谷，骤雨随之如帘垂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二人猝不及防。时谦之见状，赶忙从包里取出雨伞，顾不上自己，先高高举过老师头顶。</p><p class="ql-block">“不用伞。”老师轻轻推开，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继续上山。”</p><p class="ql-block">“老师，雨势不小，为安全着想，要不我们先下山吧？”时谦之脚步迟疑。</p><p class="ql-block">“祖国地质学的发展，可不能‘下山’啊！” 陆自然头也不回，拄着拐杖的手攥得更紧了，倔强地迎着风雨，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p><p class="ql-block">“老师，我陪您一起！” 时谦之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迅速收起雨伞，大步追上老师的脚步。</p><p class="ql-block">骤雨初歇，鸟鸣再起，山谷愈发清幽空灵。</p><p class="ql-block">“到顶了！”陆自然放下拐杖，弯腰揉了揉膝盖，长长舒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紧随其后的时谦之也登上山顶，喘着粗气。</p> <p class="ql-block">“谦之，你过来。”陆自然慈爱地看向弟子，“我前些日子看了你两年前写的那篇《生态水文地质学研究的新思维》，写得很好，对我提出的生态水文地质学说，有所超越。”</p><p class="ql-block">“啊？”时谦之一愣，“老师，您……您看到那篇文章了？”</p><p class="ql-block">“嗯，青出于蓝，是好事。”陆自然微笑颔首，随即神色一正，“可写出来两年，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p><p class="ql-block">“我家里穷，当年考上大学却读不起，是您资助我四年，待我如子，这份恩情学生从未敢忘……我怎能超越您？”时谦之越说越激动，声音有些发颤。</p><p class="ql-block">“在我心里，早已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了。”陆自然扶杖的手微微发抖，“可是，‘当仁不让于师’啊！我平日怎么教导你们的，都忘了吗？”他用力顿了顿拐杖，语气变得严厉。</p><p class="ql-block">“上次同您登嵩山后，受您启发，我写出这篇论文，可其中一些观点与您有所不同，学生内心十分矛盾……一边是学术，一边是师恩。若公开发表，我怕对不住您。”时谦之声音轻颤，眼圈泛红。</p><p class="ql-block">“你好糊涂啊！” 陆自然的拐杖重重敲在山石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额间青筋隐隐浮现，“顾虑我个人的感受，这只是小善；刚刚我们还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你忘了吗？将新的学术观点公布于众，造福学术界，推动学科发展，这才是大善，才是真正的利万物！”</p><p class="ql-block">山风在此刻变得急促，穿过石隙，发出清越的鸣响，仿佛要将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刻进山谷，又似急切地涤荡着什么。</p> <p class="ql-block">时谦之低下了头，默不作声。</p><p class="ql-block">“还有冰棍吗？”陆自然的语气缓和下来，打破了山间的寂静。</p><p class="ql-block">“有，有的。”时谦之以为老师口渴，急忙又从保温杯里取出一支冰棍递上。</p><p class="ql-block">“这不也是水么？”陆自然看着晶莹的冰棍，缓缓说道，“水可化为液态，飞瀑处下，虚怀若谷，我们学其谦逊；可升为气态，成云处上，润泽山川，我们学其进取；也可凝为固态，驻冰处中，我们学其如如不动。无论何种形态，水都在利益万物。”</p><p class="ql-block">“学生受教了。”时谦之郑重拱手，向老师深深一揖。</p><p class="ql-block">“这是你那篇论文，我顺手做了一些批注，你再看看。”陆自然从包里取出一叠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自己最器重的学生，目光温厚，“我已联系《中国地质学刊》的李编辑，推荐了这篇论文。”</p><p class="ql-block">“老师……上善若水。”时谦之躬身再拜，泪水无声浸湿了衣襟，手中的稿纸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p><p class="ql-block">夕阳将中岳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水汽升腾，温煦的晚风拂过天地。师徒二人关于 “上善若水” 的话语，正与天籁一同在山谷间久久回荡。</p><p class="ql-block">2021.11.16</p><p class="ql-block">修改于2025.12.8</p>